「不是。」他氣急敗壞地回了一聲。
住院費不是讓他生氣的原因。雖然她的家人一直沒有出現,的確使他免去面對家屬責難的窘境,可是如果她繼續住院的話,那麼基於道義責任,他少不了還得往醫院跑上個幾趟,這他可不幹。
「不行,過兩天我就替你辦出院手續,然後送你回家。」
「不行,出了院就沒有人照顧我了。」她立刻回答,還將目光移至右腳,暗示他暫時她還不良於行,他不能棄她不顧。「你有責任照顧我。」
一句話愣住了他,也愣住了她自己。她暗忖著父親去世之後,自己已漸漸不對人予取予求。原來她的這項本事尚未退化,只是沒想到自己如今予取予求的對象竟是這個年紀看起來比父親小很多的男人。
「你真的沒有家人?」他問得氣餒。從她出事到現在一直沒有人來看過她,這一點他很清楚。
「對。」
「好,那你告訴我,進醫院之前你住在哪兒?」既然她說得半真半假,他也就將信將疑,打算慢慢開導她。
「我一個人住。」
「住哪兒呀?」
「你凶什麼?跟你說我沒有家就是沒有家!」她被他的緊追不捨惹惱了,一聲吼了回去:「誰叫你不把我撞死!既然我活過來了,我就要重新過日子,從今以後,我一個人就是一家。」
他望著那張脹紅的臉,覺得自己快被打敗了。她以為自己是哲學家嗎?原來這種年紀的女孩子腦袋巳經這麼複雜了。不過她矢志爭取的態度令她整個人注滿了活力,倒真像她說的──活過來了。
「好吧,那你告訴我,從今以後你這一家要住哪兒?」
他告訴自己要忍耐一點,隨她的情緒起舞,然後一起大呼小叫的成何體統?不明底蘊的人還以為他一個大男人欺負個小女孩呢。
可不?護士小姐這不就來了嗎?希望她不是因為嫌他們吵鬧前來警告的。
兩人很有有默契,不約而同地住了嘴,微赧地望著走近身旁的護士。
「魏先生,你又來啦?」護士朝他點頭微笑,繼而和顏悅色地問她:「五0八小姐,今天想散步嗎?」
這位護士是慈濟的姐妹,有一對慈悲眉和兩片軟語唇,心地善良、和藹可親,前兩天她都在這時候到病房來協助戚幼吾坐上輪椅,推她下樓透透氣。
戚幼吾朝她點個頭。
「護士小姐,麻煩你把輪椅交給我,待會兒我會推她出去散步。」他決定利用陪她散步的這段時間跟她把話說清楚,到樓下去談不會吵到其他病人。「還有,晚一點我會補填她的相關資料。」他又對護士補充了一句。
「你姓魏?」護士離開之後她才問他。
「嗯,魏欥華。」他這才發現自己尚未向她自我介紹。「肇事者」聽起來實在不怎麼光彩,他索性立刻報上全名。
「魏欥華?怎麼聽起來有點耳熟?」她自言自語著。
他未置可否。「走吧,我陪你到樓下去散步。」
「喔。」她應了一聲就準備下床。
「你別亂動了,我抱你下床。」
雖感錯愕,但她已停止用力,直愣愣地看著他將自己從床上橫抱而起,小心翼翼地放坐在輪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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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雖不再灼人,微熱的風中仍是未褪盡的暑氣。
他推她到一處籐架下,自己則面向她坐在石椅上。兩人適才在病房中未結束的爭執氣氛在這令人微醺的靜謐中沉澱了。
黃昏一寸一寸地走近,投影在她清靈眼眸裡的是滿天彩霞。她在一片濃綠之下欣賞著四周的景物,花自浪漫、人自徘徊。她多希望自己能做一株自在自美的植物,但她已注定成為一個自生自滅的動物了。
「魏先生──」她收起了剛露出不久的笑容,黯然開口。「如果你捨不得多付半個月的住院費,那就當是我向你借的好了。」
見他沒有反應,她接著道:「等我傷好了再賺錢還你。」語罷她低下頭去。
他相信她絕不是失根的萍,強說愁的年紀有的是足供她揮霍的青春,她不過是幻想成為一朵流浪的雲罷了。他緩緩地搖著頭。
「你到底住哪兒?」
「魏先生,你可以陪我這麼久嗎?」見他不肯放棄趕她出院的想法,她趕緊岔開話題。
「我不急,今天下午剛好沒什麼事。」他也意識到自己竟在不該流連的醫院裡陪她耗了一下午,暮色早已乘著微風向他們湧來。
原來一個人可以如此糟蹋時間,他自忖。弄了半天,一點具體的結果也沒有。他忽覺疲倦,一時間也不急著向她要答案了。
「我先推你回病房吧。」默默地,他起身推動輪椅。
回到病房,他將她抱回床上。
「魏──魏先生。」被他再一抱,魏先生三個字喊起來倍感困難。
「什麼事?想起自己家在哪兒了嗎?」他的口吻變得和氣了,還摸了摸她的頭。魏先生?他暗忖著以他們年齡的差距來看,要她喊自己一聲叔叔並不為過,但是他們之間的關係很單純,而且不久就要結束了。犯不著如此計較,愛怎麼稱呼由她去吧。
「先前我的態度很不好,對不起,請你不要生氣。」鼓足了勇氣,她先道歉。
他點點頭:「嗯,我接受道歉。」
「能不能請你幫我個忙?」她怯怯地開口,沒敢正眼瞧他。
「你說說看。」
「你如果不肯借錢讓我住院,那──可不可以借錢給我租房子?而且先幫我找好房子,房租愈便宜愈好,最好附近就有很多可以讓我打工賺錢的地方,比方像便利商店,速食店之類的。」回病房之前,她左思右想地,眼前除了求他別無辦法了。
咦?他怎麼不吭氣了?一抬眸,她立即對上一雙凶神惡煞才有的眼睛。
「你不覺得你的要求太過分了嗎?你以為我撞了你,你就可以對我予取予求嗎?憑什麼要我管這麼多事?憑什麼任你這麼胡鬧?我還不夠倒楣嗎?」他整個人從床沿跳了起來,發出一連串的怒吼。「什麼也別跟我商量,後天我就辦好出院手續,到時候你愛上哪兒住都行,我懶得送你!」踩著重步他離開了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