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木的神經還是牽動了,扯了好幾下嘴角,他說:「委屈你了,闊兒,三哥真的心疼你。」
自憐的雙眼與他對視良久,她終於趴在枕頭上放聲大哭。而他悄然離去。
白馬彷彿也知道主人心情沉重,它以緩步馱著主人回到村裡,村人們正閒聊著東北淪陷之事,道是關東軍把奉天佔領了,日本兵已進駐白雲鎮,說他們打算拿下哈爾濱,成立什麼滿州國。
霍沈南不由想起自己在放馬時遇見過幾個日本兵。當時他不覺得那群素昧平生的日本人有什麼不對勁,可此刻,他胸中卻有一投騷動。
白雲鎮依然安定繁榮,但街上已貼滿「日滿親善,東亞共榮」的大標語。
在無法預估情勢將如何發展的情形下,霍鎮長只能和日本人周旋。老百姓逐漸有不滿的聲浪,可他卻必須擺出歡迎日本人的明確姿態。他和夫人經常得出席有日本人的場合,這使得闊兒十分不悅。由於他不能阻止學校開日語課,她已氣得辭去教職,打算回村裡住。
「搬回去住,我現在怎麼能搬回去住呢?」
「你不能,我能!」
「你想一個人回去?我不答應!」
「鎮長大人,我這是為你好,我留在這兒對你已沒有好處,因為我沒把握自己不會得罪皇軍。你一個人去臥薪嘗膽,力守白雲鎮的一方水土一方人吧!」
他答不上話,氣憤中去拿了張書籤給她。
「這是什麼?你先解釋給我聽聽!」
不用看,她知道那上頭是自己寫的白話詩。
「哼,「你有多少愁?你有多少憂?舊愁散不盡,新怨上心頭。
白雲遮住歡笑,蓋住恨,為什麼彷徨,為什麼留?「「他急念出第一段。」你想表達什麼?我要你住在白雲鎮,害你憂,害你愁,是嗎?你想搬回大院去住有什麼目的嗎?「抖了抖書籤,他再道:」真是字字血淚、句句相思呀!「「這書籤怎麼會到了你的手上?」
「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為!你夾在教案裡的寶貝教王德寶的手下撿到了,人家拿來奚落我,你都快把我的臉丟光了,還好意思問我哪來的?」
「你怎麼不教訓王德寶呢?他的人不維持治安,倒當起特務來了,我這書籤是被人偷走的!」
她毫無赧色的回答換來熱辣辣的一巴掌。
「你打吧,我不想強調自己的清白,而且隨時歡迎你在我身上求證!」
這話教他放下高舉的手,眼神已轉為羞愧,他只能眼睜睜看著她回房收拾衣物再離開,她在深夜返回霍家大院,著實令霍沈中和霍沈南驚訝。
「嫂子,你怎麼這時候回來啊?是不是——」霍沈中搔兩下頭,「是不是跟大哥吵架啦?」
她的目光凝在霍沈南臉上,他的不聞不問才使她難過。
「沈南,你安慰安慰嫂子吧,我……我從小就沒抱過她,還是你抱抱她吧。就當——就當你還是她三哥,不是小叔。我不會跟大哥說這事的。」
要是旁人聽見這番話,肯定啼笑皆非,可霍沈南隱忍許久的情愫被挑起。他確信闊兒受了委屈,而且不是一天兩天的事。
他還沒上前抱她,她先說話了:「沈中,鎮上現在不很太平,我想回來住一陣子。」
「不太平?有多嚴重呢?那大哥他有沒有危險?」
「應該沒有、他花在應付日本人的時間比處理鎮務還多。」
「喔。」
霍沈中漫應一聲,有點明白大哥為什麼要他供應日本兵營牛奶了。本來他只供應學校牛奶,收入已屬豐厚,可大哥要他以日本兵營的供應量做優先考量。他不很願意這麼做,因為日本兵對他很不友善。本想找時間向大哥提這事,如今聽了闊兒的話,他覺得沒必要那麼做了,帶著木然的神傷,他先回屋去了。
她隨後也想進屋,一邁步子就整個人被霍沈南攬在懷裡。
下顎緊抵住她的前額,他顫抖著吸取她的髮香,也感覺出她不明顯的掙扎。
「別動。」他低喊,「讓我抱你一會兒、我不講大道理,也不問你任何問題,我只想這樣抱著你。」
「我不需要安慰,尤其不需要你的」她的聲音溫柔也冷漠,「則為我現在所遭受的一切都是拜你所賜,最沒資格安慰我的人就是你。」
他確也後悔,但水終究不能倒流。
「以後你別再躲我了,因為我也不想多看你一眼。我一直努力地使自己對你的記憶停留在闊別十二年後乍見你的那一眼裡,那是當年的你,也是全新的你;即使我不曾認識你,我也在那一眼裡愛上你了。」
他將她收得更緊,卻一直不說話。
「霍家養育了我,也毀了我。」
她的聲音漸漸微弱,透著絕望和無力感,這使他不得不說話了。
「霍家怎麼會毀了你?別忘了,你將為霍家生育出下一代。」
他說出自己一直不願正視的事實,「也許,也許有了孩子之後,你會快樂起來。」
她在此時掙脫他的懷抱。
「孩子?你終於想起這件事了嗎?我還以為只有外人會議論,說我兩年來竟沒能為霍家生下個一兒半女!」
「為什麼你跟大哥——」
「想知道嗎?因為我是個沒有生育能力的女人!你把我讓給沈北根本是不智之舉!事實是,你們倆都不該娶我!
她奔回屋內,留下愣怔的他。
日子漸不太平,村裡好幾個婦女遭日本兵強姦,幾乎都自殺了,反日情結已在村人心中沸騰。
日軍計劃征馬,鎮長無力阻攔,偏偏王德寶又聽說紅鬍子打算狠幹一票,道是留給日本人,倒不如自己搶,肥水不落外人田。
偶爾會打只野雞野兔上土窯探視紅鬍子的霍沈南也得知了此事。
他單槍匹馬,破壞了日軍的逮牲口計劃,滿州警察和日軍,甚至村民,沒有人認出他來。
村民賤價出售活下來的牲口,草原似乎恢復了平靜。然而,鎮長很快就受到來自日本皇軍的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