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輕描淡寫地下令將心疼曝曬野地,回頭便和大臣們討論起政事。
這樣的撒藍兀兒,只在問起阿奴時顯現出一點點的柔軟。即使少女現在對外界事物,顯得有些漠不關心。
天色又暗了,循著書生的指引找到少女。她裹著一襲毛皮,一動也不動地蜷在高地上,清明的眼眸看不出情緒,沉默的側影與記憶中的模樣相比,令人恍然不知何者為真。
將一杯冒著熱煙的肉湯放進少女手裡,後者乖順地接過開始啜飲,對他的出現卻沒有什麼反應。
只是坐在她身邊,他沒有問也不曾催促她什麼。星光一點一點地浮現在兩人頭頂上,牧民趕著牲口回來,卻少了激昂而熱烈的吆喝和問候,就連牛羊馬匹的嘶鳴聲,聽來都帶著點悲傷。
「撒藍。」
少女突地喚了他的名字,這是自她醒來至今第一次對他的存在做出反應;青年有些驚訝地望著她,話聲卻是柔和的:「怎麼?」
「我想了好多事情。」
「喔?要不要說來聽聽?」
「我不知道要說什麼。」她木然地搖頭,望了男子一眼:「你可不可以抱著我?」
靜了靜,他挪向少女,小心避開她的傷處,將她小小的身子摟進了自己的臂膀之中:「這樣?」
「……」突如其來的顫抖令他微微一驚,懷裡的女孩輕輕抽氣,像是在忍耐著什麼。最後她搖頭,不穩定地低語:「放開我。」
「……」不管她究竟在抗拒什麼,他沒有鬆手,反倒摟得更緊一點:「不要怕我。」
「我不怕你。」她略略掙扎著掙不開,也就算了,說話時眼神卻變得有些迷離:「我怕的不是你,我是……我是……」她頓了頓,又想了很久,終於歎了一口氣:「我想我是喜歡你。」
「……喜歡我,不好嗎?」
「不好。」她皺眉顯得惹惱:
「一點都不好。我只想利用你,徹底地利用你達成我的目的罷了,為此就算是當你老婆、為你丟命、毀容斷手我都不在乎。只要能掌握你,讓你為我達成願望,死多少人我也不會放在心上——我不需要喜歡你!」
「……」說不上是覺得受傷還是有其他的想法,撒藍兀兒苦笑一聲,輕輕轉了方向:「你的目的是什麼?」
「我要滅了東霖。」
懷裡的少女斬釘截鐵,撒藍兀兒卻不禁愣了一愣:「滅了東霖?為什麼?」
「……我也不知道。」終於笑了起來,卻笑得空洞無比:「我不知道。我從不想為什麼,不需要去想。我只要立好目標,拼上全力去達成,不回頭去看原因、不停下來去想理由,一直都是這樣,沒有任何疑問。擋在我前面的我就除掉、絆住我的我就踢開、能利用的就徹底利用,本來……都是沒問題的……恨我的愛我的同情我的輕視我的……隨便他們怎麼想,這些人對我來講,有沒有都一樣。」
「可是,我喜歡上你了。」
一句話如落在水面的落葉那般,輕輕緩緩盪開了一圈圈的漣漪:「舒蘭姐姐說你不會回來的時候,我竟然動搖了。本來你是死是活都沒有關係,赤罕不能待了就到別的地方去,天下那麼大,總有一個國家是我拿得到手的……」
聲音漸弱,再次開口的時候,她的神色更加茫然:「可是我一想到你可能再也不回來了……突然間,東霖滅不滅無所謂了。我一直努力要去達成的目的變得不重要了,回頭一看,我甚至……想不出來,我為什麼活著呢?」
「我不該喜歡你的,不該喜歡你。」她用傷勢比較輕微的那隻手揪住了撒藍兀兒的手腕,深深掐進了他的肌血之中:「被人喜歡是必要的——可是喜歡人是可怕的,我不要喜歡任何人!你為什麼不去死呢?撒藍?你活著回來了很好,現在為我再死一次不行嗎?不行嗎?」
看著懷裡的少女漸漸變得狂亂,撒藍兀兒反手抓住她低低吼了一句:「阿奴!」
少女一震,抬眼望了他半晌,終於慢慢恢復清明的雙眸。低下頭,她搖搖晃晃地起身,朝著帳幕蹣跚而行:
「我回去睡了。」
撒藍兀兒起身,原想追上的,卻跨了一步又停住。望著少女的背影,他緩緩皺起雙眉,良久。
「是嗎?我都忘了這回事。」撒藍兀兒對著臣下一歎。原來照赤罕舊俗,他繼位為單于,則前任單于的妻妾除了自己的母親之外,都將成為他的妻室。但是舒蘭下毒的方式,卻是自上位開始一杯一杯地親手奉給貴族,確認能主事的人全都中毒,才將剩下的毒藥投進井裡。
雖然在父親的女人之中,真正有能力主事的的閼氏不過一二,其餘都只是前代單于發洩色慾的對象,卻因著閼氏的名位,全都逃不過那兩杯「恨雙絕」。
因此在他繼位之時,前代單于身邊的閼氏已經全部罹難。他身邊的閼氏,可說只剩阿奴一人——即使外人並不知道,他們之間的關係根本連情人都還談不上。
「……一切照舊,小心別讓西極人發現我們的情況。」對臣下做出指示,他面向公孫祈真:「先生,兩國語言不同,又要勞煩你了。」
書生似乎有話要說,遲疑了一會兒,卻只是行禮應答:「是。」
待政務處理完畢,臣下盡皆退出,書生卻還是忍不住問了:「撒藍……你真要娶那個西極公主?」
「這是兩國交好的盟約,此時此刻,更不能和西極撕破臉。」新單于淡淡回應:「先生有什麼疑問?」
「那……那……阿奴呢?」
撒藍兀兒靜了半晌,終於笑了起來,帶著些微的倦怠:「先生……我和阿奴之間,其實什麼都沒有。她還不是我的閼氏,可以去任何地方——如果,如果她覺得待在我身邊很痛苦,趁著這個機會,讓她跟著西極的軍隊回家鄉,未嘗不是好事……」
說到這,他突然沒了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