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安不怎麼確定地看了她一眼,發現她的手叉在她自己雙臂上揉搓起來,而後在文安的凝視下強迫停住。「等一下攝影的時候,你——可不可以不要離開我?」她細聲細氣地問,那眼神是戒懼而惶亂的。
平素裡倔強而獨立的苑明居然會作出這樣的要求,立時讓文安瞭解到:他心愛的小表妹受到了多大的驚嚇。他本能地伸出一隻手去握住了她的。令他鬆了一大口氣的是,苑明這回沒將他的手摔開。他握著她的手忍不住緊了一緊。「我絕對不會離開你!」他莊重地道:「連一秒鐘都不會!」
苑明慢慢地鎮定了下來,試著集中精神,讓自己進入她所需要的情緒裡去。然而她的心思一直未能真正地平復下來。稍早發生在她身上的事,是她向來只在小說或電視電影中看到過的,從來也沒想到真會發生——或說,差一點就發生——在自己身上。而她又如何可能料到,這種事居然會找上她呢?再怎麼說,她李苑明都不是那種需要靠出賣色相來換取拍片機會的小星星啊!她只是對戲劇工作一直有著很高的興趣,在大學裡讀書的時候,就把課餘的大部份時間都放在劇團上頭;因為參加的活動多,文安表哥又是電視工作者,自然而然地就慢慢地有了不少拍片的機會。今天這次面談就是這麼來的。
她對吳金泰即將投資的新片根本一點概念也沒有,所以對這個會面也並沒有太大的興趣;只不過影視圈裡的人情酬酢有時實在是難以推委。別人既然找上門來了,看在文安表哥的面子上,她不去一趟是不怎麼說得過去的。原想自己不過是去看看劇本而已,誰知道……苑明機伶伶地打了一個冷顫,試著將吳金泰那幾乎要滴下油來的嘴臉推出腦海。那肥厚的嘴唇,貪婪的目光,粗暴的抓捏……她真該為此而狂笑三聲的。你也未免太天真了!她苦澀地對自己說:天真到近乎無知。早在她剛剛步入吳金泰那庸俗而華麗的屋子時,就應該注意到那老不羞異樣的興奮,貪慾的眼光的。身為演員的自己,豈不是一向自詡有著過人的洞察力和識人之能麼?只不過她以前從來不曾遇到過這樣的人,因此一直不曾提起什麼戒心;等她發現事情不對的時候,已經是……「明明,我們到了。」
苑明驚跳了一下,才發現文安已經將車停在一棟大廈的旁邊了。她鎮靜了一下自己,推開車門走了出來,極細極細的雨絲立時對著她兜頭灑落。台北的冬天呵——那昏暗的天色正如她此刻的心情。苑明拉緊了自己身上的羊毛披風,將帽兜拉上來覆在自己頭上,仰起頭來去打量這棟大廈。那是一棟相當高級的辦公大樓,整個外牆都是暗紅色的磚片;
一眼看去乾淨明亮,連一塊廣告招牌都不曾見到。
文安領著她走進了大廈,簡單地向管理員打了個招呼,便帶著她進了電梯。「范學耕的攝影工作室在八樓。」他沒話找話說,仍然很不放心地看著自己的表妹。從任何人眼裡看去,都只會看到一個年輕、美麗、優雅而自信的女孩子;只是文安太知道她了,可以很清楚地看出她嘴角那不尋常的緊繃,以及她眼底偶然閃過的空茫。他愈來愈不確定今天讓她到這個地方來攝影是個明智之舉了。畢竟一個人可不是天天都會碰到強暴未遂這種事——一個念頭還沒有轉完,電梯的門開了。苑明機械般地走了出去,他只好在後頭跟著,注意到對門一個小老太太正探頭出來往這個方向張望不休。見到他們,立時露出了如釋重負的笑容來。
「李小姐嗎?」她問,很快地迎上前來。
「是,我是李苑明。」她微笑著招呼,帶著點好奇注視著眼前的老太太:六十上下的年紀,一頭花白的頭髮,一張慈祥的面容,以及可親的笑意。這老太太是這間攝影工作室的招待還是秘書嗎?她看來更像某個人親愛的姑姑或姨媽、乾媽之類。這個年紀的老太太會在某間辦公室裡當招待或秘書,對苑明而言,實在是一樁不可想像的事。
老太太當然完全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麼,只是領著他們往回走:「來了就好了,快進來吧。」她當先走入了那間辦公室。
從正面看去,這間攝影工作室實在是乾淨簡單:玻璃門邊的牆壁上掛著一塊很簡單的牌子,寫著『范學耕攝影工作室」,門裡是一間十坪大小的會客室,擺著簡單大方的辦公桌和沙發椅。會客室盡頭是幾扇屏風,屏風後自然就是攝影的場地了。一腳踏入會客室,便可以聽到屏風後傳來的各種聲響:人聲,咆哮聲,搬動器物的聲音……不知道為了什麼,那些聲音使她緊張。也許是因為,那些聲音暗示著太多的人,太多的碰撞,工作以及壓力,而她現在最需要的,卻是開闊的空間和獨處的寧靜?她不知道。唯一知道的只是:自己已經繃得死緊的神經繃得更緊了。苑明死命地抓著那件羊毛披風的前襟,彷彿那是她唯一的生命線。鎮定下來,丫頭,她狂亂地命令自己:鎮定下來!你不會有事的!你可以撐過去的!畢竟這只是攝影而已,你只需要支撐一個小時就行了!何況,現在要走也已經來不及了!太遲了!
那老太太領著他們繞過了屏風,朝裡頭喊了一聲:「學耕!」她喊道:「李小姐來了!」
在那佔地廣大,堆滿了各色器材的攝影棚中間,有個人霍然回過身來。四日相接,苑明只覺得頭腦裡一陣暈旋。眼前這人身高腿長,肩膀和胸脯都比一般人來得壯實許多。
當他邁開長腿、橫過攝影棚逼到她面前來的時候,苑明只覺得自己的心跳都要停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