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能明白是為了什麼,眼前這人竟然會給自己帶來如此強烈的影響。大約是他的眼睛罷——一對她此生所見最清澈最坦白的眼睛,彷彿隨時都可以燃燒起來的眼睛;又或者是他的嘴?一張飽滿而堅毅,卻又暗示了豐富的情感的嘴?他的頭髮比一般人來得長,堪堪覆到領口;深棕的膚色顯示出他的攝影生涯如何地要求他在外奔波取材。第一眼看去,實在很難判斷他是不是英俊;因為英俊只是五官的組合,而眼前這人渾身上下都在往外迸發的活力是很容易令人忘記他的五官的。而且他好年輕——不會超過三十歲。這就是范學耕嗎?那個聲譽卓著的攝影師?苑明暈眩地想,在他愈逼愈近時摒住了呼吸。
范學耕的眼睛裡明顯地冒著怒火,臉上清楚明白地寫著不敢苟同。他最討厭那些裝腔作勢、胡擺架子的影星歌星,老以為天下就他們最大,別人的時間都不算數的。這個李苑明是什麼東西?才剛剛冒出頭來的演員而已,別的不會,影藝圈裡的壞習慣先學了個十足十。「你遲到了!」他老大不高興地指著自己的腕表:「我們早在十五分鐘前就應該開始工作的!」
「對不起對不起,」文安急忙插了進來:「塞車嘛!台北的交通你知道的啦!都怪我都怪我,早點出門就沒事了,偏偏出門前又給雜事絆了一下。范先生是吧?我是郭文安。」他向著范學耕伸出了手。
學耕和他握了一下手,定定地打量了一下眼前這個年輕人。朝文安約莫三十出頭年紀,中等身量,瘦得很結實,還算端正的一張臉,卻有些吊兒郎當的,打扮也很有一點阿飛相:大紅色的襯衫,緊身低腰牛仔褲,搭著條綴滿了銅扣的腰帶,外加一件黑皮夾克。不明內情的人實在難以想像,他會是一個已經頗有名氣的電視節目製作人。不過這其實是文安的保護色。這種扮相使他能夠很輕易地扮小丑,在開會或爭執中回轉如意。
雖然那副吊兒郎當相使人很容易低估他,但文安其實是非常精明能幹的。
學耕帶著有趣的眼光打量他,然後轉向了直直地站在一邊的李苑明。這個女孩子的臉色並不比死人好多少,雙手並且死命地抓著她胸前的衣襟。而且——學耕有些厭惡地注意到:朝文安方才雖然伸出右手來與自己相握,他的左手可是一直牢牢地握著他身邊那個漂亮的女演員哩。她敢情是很緊張啊?他不悅地想:一根纏人的籐蔓,嗯?表現得一副離開別人就不曉得如何生活的樣子,一直到……他重重地甩了一下頭,將腦中那惱人的記憶摔了開去。「你!」他陰鬱地道,用一種很不友善的眼光掃著苑明:「別站在那兒只管發呆成不成?把你肩上那塊破布拿掉,就位了!」他突如其來的話聲使得苑明驚跳了一下,呆滯地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羊毛披風一眼。
「那塊破布」?他是這麼形容這件昂貴的披風的嗎?怒意飛入了她眉睫之間。那小子是個什麼東西?任憑他是個怎麼樣成功的攝影師,也沒有權利這樣侮辱人呀!她的嘴角細細地抽緊,文安立時眼明手快地將她引了開去。「幽默,幽默!」他笑嘻嘻地打著圓場:「藝術家的眼光果然不比尋常!」
苑明不情不願地跟著文安走了開去,一面忍不住回過頭去瞪了范學耕一眼。但范學耕早已走到攝影棚中去了,連理都不再理她,只管發出一連串的命令:「把百葉窗放下,再把燈光調到這邊來!」他指揮道。不等那瘦小機伶的小伙子有所舉動,他又已轉向了另一個女孩:「把那塊背景換成七號背景,那張桌子也順便移開!你,」他朝苑明咆哮:「把那件披風脫掉!還有你,郭先生,請你避到屏風那邊去,不要在這兒礙著我的視線!」
很明顯的,一進了攝影棚,他就是王,是總裁,是一切的一切。看著他那幾名助手在他的指揮下忙成一團,可以想見他對效率的要求有多麼嚴苛。他自己更像一隻上足了蒸氣的火車頭,在偌大的攝影棚裡繞來繞去。如果不是因了她現在這種混亂的情緒,苑明本來是會欣賞他這種態度的,可是現在……「喂,你!」范學耕朝著她吼了過來:「那件披風!」
「我姓李,不叫「喂」,也不叫「你」。」苑明安安靜靜地攢緊了自己拳頭,將憤怒壓在她冰冷自持的外表之下:「木子李。李苑明。」
有那麼一剎那間,攝影棚裡彷彿整個兒凍住了,任是什麼聲息也聽不見。范學耕的目光掃了過來,帶著驚異,彷彿是第一次注意到她是個「人」,而非供他攝影的對象。
苑明的眼光挑戰般地迎向他,用她柔和而堅定的聲音重複了一遍:「我是個有名有姓的人,不是一個東西。」
某種火光一樣的東西在范學耕眼中閃起,強烈得幾乎像是憎惡。苑明震動了一下,還來不及分辨那種火光是什麼,以及自己對那火光生出的、一閃而逝的反應是什麼,那火光便已隱沒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憤怒的神情。
「那麼好吧,李小姐,」范學耕懶懶地說,聲音裡有著一種誇張出來的畢恭畢敬:
「麻煩你脫下那件披風好嗎?」他皮笑肉不笑地道:「那雖然是一件很漂亮的披風,而且你似乎連一秒鐘都捨不得它,不過可否請你暫時割愛,離開它一會兒呢?我相信阿惠會用性命擔保,不讓它受到絲毫損傷的。對吧,阿惠?」
那女孩緊張兮兮地點了點頭。范學耕微微地牽動了一下嘴角,朝著她彎了彎腰:「請吧,李小姐。」
他想激怒我?我才不會讓他如願!苑明咬緊了牙關,一言不發地將披風解了下來。
那名叫阿惠的女孩果然急急忙忙地將披風接了過去,小心翼翼地捧著,生似那真是什麼絕世珍寶一樣。苑明甩了一下自己頭髮,讓那頭在帽兜裡悶了半天的長髮松將開來。她的長髮既黑且亮,燙成了柔順的大波浪,鬆鬆地一直要懸垂到她背脊中央。她在披風底下穿著的,是一件酒紅色的圓領絲質襯衫,露出了她纖長的頸項,也托出了她柔和飽滿的胸脯。那條黑色天鵝絨窄裙束得她腰肢不盛一握,裡在意大利長統高跟馬靴裡的雙腿修長而挺拔。這樣的打扮是非常引人注目的,苑明也知道這一點。事實上,為了今天的攝影,她本就是精心打扮過才出門的。她的外表沒有什麼可以挑剔的地方——只除了她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