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
「可是我們的婚姻漸漸地出了差錯。」他慢慢地說:「其實早在剛認識她的時候,我就已經知道,我們之間有著很大的差異存在了,只是年輕時並不明白,那種差異有多大的關係;而且人在年輕的時候,許多性格和價值觀上的差異也並不是那麼明顯。一直到我們的事業都有了雛形以後我才發現——」
「你們的價值觀有很大的不同?」
學耕苦笑了一下。「何止是不同而已!」他幹幹地說:「對我而言,商業攝影只是謀生的一種工具,做不了多久就已經很膩了。你知道,透過鏡頭製造出一大堆唯美的假相,推銷各種各樣天知道是什麼兒的垃圾商品——」他嫌厭地揮了一下手:「我漸漸將工作的重心放在私人的人像攝影上去,因為真實的人遠比那一大堆漂亮臉孔有趣得多;
而後我又到各地去找自己想拍的題材,因為腳踏實地在生活的人,以及這個社會不同的面貌,才是真能教我感動的東西。」
「我懂。」她輕輕地說:「對藝術工作者而言,如果缺乏了挑戰,還有什麼自我成長的餘地?所以我才會跟著我學姊做小劇場啊。」
學耕緊緊地摟了她一下。有好半晌工夫,他們只是這樣靜靜地躺在黑夜之中,任由那種相知相惜之情流過彼此的心坎。而後他慢慢地接了下去:「但是愛珠無法瞭解我的想法。她愈來愈紅,也愈來愈重視自己的衣著打扮,愈來愈重視她的明星身段。她的口味一天比一天奢侈,而我們開始在用錢的觀念上有了很大的爭執。當然她自己有著相當高的收入,可是她嫌我無法和她配合。我負擔不起名牌轎車的奢侈,也沒有法子三天兩頭的送她珠寶首飾……除此之外,她還希望我從事更多的商業攝影,賺取更多的金錢,認識更多的名人。然而這一點卻是我絕對無法妥協的事。所以我們之間的情況愈來愈糟。
她依然依賴著我,因為她一直以為,除了我以外,再沒有人能把她的美全部表現出來,可是從另一方面來說,她又無法不認為我們的婚姻是一項錯誤,認為我們的婚姻妨礙了她更多的發展,剝奪了她更好的機會——尤其是,演藝世界中有那麼多金錢的誘惑,有那麼多可以被交換、被買賣的東西——不管是精神還是肉體!」
他話中的苦澀之意使她靜默。她記得文安表哥曾經說過,根據影藝圈的說法,鄭愛珠成了名、大紅大紫之後,就勾上了腰纏萬貫的大佬,不要范學耕這個糟糠之夫了。這種傳言也許來得太片面、太獨斷、太道德取向了些,然而在學耕的陳述裡,她卻也已經可以清楚地看出一個意志薄弱、貪慕虛榮的女子,在花花世界中逐漸被沖得迷失了方向,忘卻了自身……「我們還在一起的最後那半年多裡,彼此都像是生活在地獄裡一樣。
那時我已經發現她在外面有不軌的行為,可是她說什麼也不承認,只說那都是必要的應酬;逼急了她就哭,說我無法在人事上給她任何的幫助,讓她自己一個人去和那些臭男人周旋,居然還要為此來責怪她……」他長長地歎了口氣,接下來的聲音幾乎是自言自語:「我常常在想,如果我那時肯多花點時間陪她,肯應她的要求多接一些商業攝影,和她的世界多些交集,事情是不是就不至於走到後來的這種地步?畢竟是我帶著她進了這個圈子,是我讓她接觸到那種燈紅酒綠、繁華與污濁。如果她有了什麼改變,我都應該是那個要負最大責任的人才是。不管外頭的人怎麼說她,她並不是個壞女人——至少,在我剛認識她的時候,她是很甜蜜的,很純真的,雖然有點虛榮,雖然……」
一抹不祥的陰影在剎那間掃過苑明心頭,使她機伶伶地打了一個冷顫。「不要這樣想,不要這樣責怪你自己!」她很快地說:「一個人要變成什麼樣子,是只有他自己可以決定的!」
學耕別過臉來看著她,唇邊慢慢地露出了一個悲傷的微笑。「有的人可以,有的人不行。」他低沉著聲音道:「她不像你,明明,她是——很脆弱的。她需要人引領,需要人支持。只是我——我自己也並沒能強到那個地步。對她後來的所做所為,我的自尊承受不了,我的情感也承受不了,所以……」他以一聲長歎作為結束:「婚姻會出錯,絕不止是單方面的責任而已!」
「不要這樣責備自己,學耕!」她急急地說:「就算是諸葛亮,也扶不起一個阿斗呀!你的責任感發展過度了!」
他淡淡地笑了起來。「也許。」他承認道:「但她曾經是我的妻子呀!」
苑明的心又往下沈了兩分。很明顯的,雖然離了婚,學耕依然覺得自己對那個曾是他妻子的女人有著責任——也許,還摻雜了罪惡感?不管原因是什麼,她都可以看見他和鄭愛珠之間那條綿續不斷的牽扯。而這使她不安。沒有一個神智正常的女人會對這種事情處之泰然的,她當然也不能。
「那——離婚後你們還見過面嗎?」她故作不經意地問,暗中摒住了呼吸。
「見過一兩次。」學耕簡單地說:「這一年多來,她的事業開始走下坡了,而她已經過慣了奢侈的日子,手頭收束不過來。所以她有時會找我幫她作點安排。」
或者是向你拿錢?她想問,但沒問。今晚聽到的事情已經夠她不自在的了,不需要再加上這種旁枝末節來雪上加霜。天哪,天,人類的情感為什麼可以複雜到這種地步?
我又為什麼不去找個背景單純的人來戀愛呢?那樣的牽扯會不會有終結的時候?而我在這其間又該如何自處?
身旁的學耕已經沈沈地睡著了,她卻還瞪著大眼睛看向黑暗的房間。黑暗不能給她任何的答案,卻是學耕突然翻身過來,他的手臂在大床上盲目地摸索。他還在睡眠狀態中,她知道;但那睡意深沉的嗓音中發出的呼喚卻是不容置疑的:「明明?」他囈語著,伸出來的手臂碰到了她,便即本能地將她摟了過去。她偏過頭去,用著哀傷的溫柔看著他,看著他濃密的黑髮在睡眠中蓬亂,臉部的線條因找著了她而放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