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他再一次低喃,嘴角因滿足而微微蹺起。他的頭找著了她的頸窩,便將自己埋了進去,又自沈沈地睡著了。
不可言喻的溫柔自苑明心湖泛起,幾乎要自她眼中滿溢出來。學耕也許根本不知道他自己做了什麼,但苑明是知道的:他的潛意識顯示了他對她的愛,顯示了她對他的重要,以及依戀——其清晰的程度,是當他清醒的時候所說的萬言宣言都未必能及得上的。
因為前者出自心靈,後者出自理智。無意識間自心靈中流出的東西無法假造,而出自理智的言語卻有太多的部份可以懷疑——只要你選擇了去懷疑。
所有的疑慮都自她的心頭消失,所有的不安都因他睡夢中發出的表白而遠去。不管他對鄭愛珠還有多少未了的責任感,有多少荒謬的牽繫,但她知道他愛的是她,要的是她,心靈所屬的對象是她。這就夠了,不是麼?畢竟,在情人的世界裡,還有什麼聯繫比真情更強?
第七章
在那樣的幸福裡,她幾乎忘了幸福其實是極脆弱的東西,是稍不經意便可能被碰傷、被損毀的。
只是身在其中的人常常無有自覺。
公演的日子漸漸地近了。
劇團裡頭每個成員都既興奮、又緊張。戲已經成形,每個人都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而今只等著將之推出去受觀眾的評判,想不緊張幾乎是不可能的。尤其團裡有不少人從來不曾正式參加過演出。何況除了排戲之外有那麼多的事要做;場地租好了還得考慮燈光,戲排成了便得租借戲服,海報完成了還得有人去張貼……然而,在那樣的忙碌之中,苑明感覺到了至高無上的幸福。這工作是她所愛的,是她可以用所有的熱情投身於其間的;而工作的成果也使她興奮:她真的覺得自己進步了好多,學了好多。團裡的每個成員都覺得他們做出了一出相當不錯的戲,人人都以極大的信心和興奮來期待公演。
何況她正在戀愛——那樣激烈、那樣深切、那樣教人打心底一直要微笑出來的戀愛呵!
在那樣的幸福裡,她幾乎忘了幸福其實是極端脆弱的東西,是稍不經意便可能被碰傷、被損毀的。只是身在其中的人常常無有自覺。或者說,就因為無有自覺,幸福才更容易受到傷損吧?總之是,毫無徵兆地,事情就突然發生了。
那是在綵排的第一天。苑明下午五點就到了他們要演出的藝術中心去,幫石月倫佈置場景,處理服裝。學耕說好了他八點左右要來看他們綵排,以便第二次綵排時好來幫他們照錄像帶。六點半以後,其它的演員陸陸續續都來了,做過了暖身運動,又修了幾個場景,看看快八點了,一群人換好服裝,便開始了正式的綵排。
可是一直到綵排都開始了,學耕還沒有出現。
苑明十分困惑,因為學耕從來不是會遲到的人;她打了個電話到學耕的工作室去,卻是電話占線,打不進去。石月倫安慰她說:「我想他已經出來了,不過一時還沒到而已,不用心急。再說我們綵排一共有三次,就算他今天臨時有事趕不來,明天再來也是一樣的。」
苑明咬了咬下唇,卻也無話可說。她不能讓其它演員等他一個,只好拋下所有的思緒專心排戲。一旦開始排戲,她就看不見其它,也聽不見其它了。就算學耕這時間出現在門口,她也不會去注意的。
可是一直到綵排完畢了,學耕還是沒有出現。
苑明很不好意思,一直為了他的失約向石月倫道歉。石月倫就算心裡不大高興,也不曾形諸顏色,只是淡淡地說那不是她的錯,說他想必是有什麼事情擔擱了,拍錄像帶的事,再另外聯絡就是。
苑明忙了一天,精神上已經十分疲累,被這個飛機一搞,情緒上更是低落,在後台卸完妝後,只是低著頭收拾自己的化妝箱,愈收愈生氣。她本來想收拾完東西就直接回家去的,但是一生起氣來就什麼都欲不住了,一個電話撥向了學耕那裡。
這一回電話通了。接電話的是姑姑。
「明明?」老太太一認出她的聲音就叫:「你打電話來太好了,我沒有你們那個藝術中心的電話號碼,正不曉得要怎麼跟你聯絡呢!你能不能現在就過來?」
「怎麼了?」她的心臟情不自禁地縮了一縮,本來預計好要大吵一架的心情突然間消失了個乾乾淨淨。
「那個女人跑來找學耕,已經嘰嘰咕咕地說了兩個鐘頭的話了!」老太太急促地說:「天知道她這回又想做什麼!你最好快些過來吧!」
苑明僵了一僵。「那個女人?」她不大敢相信地追問了一句:「你是說——鄭愛珠——」
「還會有誰呀?」老太太打鼻孔裡哼了一聲:「你是過來還是不過來?」
苑明很快地看了一下腕表,晚上十點剛過。「我半個小時以內就到。」她很快地說,抬起化妝箱就奔出了劇場。
天色已經很晚了,路上的交通十分順暢。苑明絞著自己雙手坐在出租車的後座裡,只覺得心跳急得像擂鼓一樣。鄭愛珠為了什麼跑來找學耕呢?這回她想向他要些什麼?
而學耕又會給她什麼?想到學耕對他前妻所持有的責任感和憐憫之意,以及那一直盤踞在他內心深處的罪惡感,苑明只覺心靈深處不受控制地冷了起來。危險,一個細小的聲音在她耳邊低聲警告:那個女人的到來是一種危險!不管她要的是什麼,她的存在對學耕有著如此巨大的影響,基本上就是一種危險!
她緊緊地抿住了嘴唇,感覺到巨大的壓力沈沈地壓在心上。從出租車裡出來以後,她深深的吸了口氣,步入大樓,在工作室前整了整服裝。我也許應該此點妝的,她沈沈地想,知道經歷了一整天的工作、以及崔鶯鶯那起伏跌宕的心情變化之後,自己的臉色絕對好不到那裡去。而她最不希望的事,便是以這種面目去面對自己的情敵了。然而她還沒來得及伸手到包包裡去掏腮紅和口紅,學耕的姑姑已經打開工作室的門,探出頭來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