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後學耕終於動了——直直地走向櫥櫃,取出一向放在那兒備而不用的威士忌,給自己滿滿地斟了一杯。苑明看著他用微顫的手將酒送到唇邊,猛猛地灌了一大口,而後又是一大口,忍不住絞緊了她放在腿上的雙手。不祥的預感在擴大,而且她已經可以料到,這事絕對和她有關!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學耕?」她再問了一次,背脊挺得僵直。
他還是沒有回答,只是轉過了身子去面對著窗戶。他的下顎繃得死緊,眼神不知看向了遙遠空間的那一處。而後他突然開口了,開口得如此突然,彷彿他不能再忍受那來自他體內的壓力一般。他的聲音幾乎是壓搾出來的,低沉而遲緩,生似每一個字都費盡了他的氣力。
「她今天才從印尼飛回來的。」他說,眼神仍然看著遠處。
「印尼?」苑明回聲似的應了一句。因為除此之外,她實在不知道要說些什麼。
「印尼。」他重複道,彷彿在保證什麼似的。而後他長長地吸了口氣,從窩邊回轉過來,在苑明對面的沙發上坐下。不知道是不是那酒發生了作用,他似乎已經鎮定些了;
雖然,他的嘴唇上還是沒有絲毫的血色,酒杯也依然被他握得死緊,彷彿那是他的生命線一般。
「明明,」他艱難地開了口:「有些事我必須……我很不想……」他遲疑地停了下來,重重地抿住了嘴唇,又喝了一口酒:「我不知道該怎麼說你才能……你才不會……」
到了這個時候才來管我的反應,不太遲了一點麼?苑明有些可笑地想著,兩手緊緊地交疊,無言地看著他,用眼神催促他說下去。學耕艱難地吐了口氣,抬起頭來看她。
「明明,」他低沉著聲音道:「你記得我和你談過一次我的婚姻,談過我——一直覺得對愛珠有責任,記得嗎?還有她——墮胎,以及流產的事?」
她無言地點頭,看著他又喝了一口酒,恐懼地知道自己不祥的預感將成為真實——
,不管接踵而來的是什麼,她知道,已經有一個翻天覆地的變化在等著她了。
「她已經二十八了。」學耕接了下去:「對一個化妝品模特兒而言,二十八歲已經太老了。新人不斷地出現,而觀眾需要新面孔。早在兩年以前,她的事業便已經開始走了下坡。模特兒擁有的只是美貌,而愛珠的美貌正在凋謝。」這段話他說的很平靜,幾乎是一點感情都不帶。那是一個專家的職業性判斷,沒有任何私人的成份可說:「她自己也知道這一點,所以也做了急流勇退的打算。今年四月間她遇到了一個印尼來的大木材商,很快她便陷入熱戀之中,並且論及婚嫁。愛珠覺得十分幸福。她終於找到了可以終生廝守的伴侶,並且後半生的生活都有了保障,」最後那一句大概才是重點,苑明情不自禁地想。也許是受了姑姑的影響,她對鄭愛珠也產生了某種程度的偏見了?但她真的懷疑那個女人會先考慮愛情,再去考慮財富。
但,當然,這話她是不會在學耕的面前說出來的。
「我——恨高興她終於找到了良好的歸宿。」她說,小心翼翼地觀察著學耕的反應。
「事情不是那樣的。」學耕陰鬱地說。一直到了現在,他整個人才算是正常起來,聲音清楚了,眼神也有了焦點:「本來一切都進行得十分完美;那木材商向她求婚,而她也接受了;她飛到印尼去準備婚禮,籌備一切必要的事宜,一直到——一直到他們去作婚前的身體檢查,才發現——」他緊緊地閉了一下眼睛:「才發現那一次的流產完全破壞了她的生育機能。醫生宣佈說她再也不可能有孩子了!」
「我的天!」苑明震驚地坐直了身子,真誠地感覺到對鄭愛珠的同情。而在那同情之上的,是她為學耕所感覺到的難過。她一直知道學耕對鄭愛珠所感到的罪惡感,而現在發生的事無疑更加重了他的罪咎。畢竟,如果沒有第一次的墮胎,就不會有那一次的流產;而兩次她所懷的,都是學耕的孩子!難怪他會有這樣的反應!
「更糟的還在後頭呢。」學耕沈沈地道:「那隻豬一發現她不能為他生養小孩,大發脾氣,把她痛打了一頓,說她存心欺騙他,存心害他絕子絕孫……」他的聲音哽住了:「在爭執中他們打碎了不少玻璃器皿,而她在閃避他的痛毆時摔在碎玻璃上——」
「我的天!」苑明呢喃道,被這可怕的故事給嚇著了。難怪鄭愛珠臉上會有那些個可怕的傷疤,敢情是這麼來的!
「你也看見了,」學耕啞著聲音接了下去:「她的臉破傷成什麼樣了!而那個王八蛋——」他的臉上掠過了深沉的怒氣:「那個王八蛋一發現她不但不能給他孩子,甚至連臉孔都毀了的時候,就——一腳把她給踢了出來!」他一拳重重地擊在桌面上:「那個混帳!要是讓我給碰見了——她那麼脆弱,那麼心碎,那麼——」他說不下去了。苑明本能地伸出手來按住了他的,試圖給他撫慰,可是學耕迅速地抽回了他自己的手,焦躁地站起身來,再一次踱到窗邊去。
苑明的身子僵住了。她慢慢地收回自己的手,感覺到指尖變得像冰一樣地涼。這誠然是一個可悲的故事,值得哀傷且值得同情,可是——可是敏銳的直覺告訴她:事情還不止此而已!那還沒有被說出來的,才是關係最緊要的!
她慢慢地站起身來,走到了學耕身後。她的雙手絞得死緊,但她的視線卻是穩定而清晰的。
「所以呢,學科?」她平平地問:「你告訴我這一切是為了什麼?我明白你的感覺,也知道這是一個悲傷的故事。沒有人會願意看到別人受這樣的苦,不管她……」它的聲音凝住了,頓了一頓才接了下去:「可是我不相信你說了大半天,就只是為了要告訴我這個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