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不管她試得有多麼努力,傷痛是關不住的,思緒是關不住的。總在她最疲倦的時候冷不防地冒出頭來暗算她。而,在感情破裂的哀傷和痛苦裡頭,在被拋棄、被背離的憤怒裡頭,還有一種罪惡感時時冒出來責問著她的良心:你那天那樣地指責鄭愛珠,那樣地將她所說的故事全然推翻,是不是只是一種本能的排斥?畢竟,她所說的事很可能全是真的呀。沒有一個女人會為了回到前夫的身邊,在自己臉上弄上那麼幾塊疤的,尤其是鄭愛珠那樣的美人!而,如果她所說的一切全都是真的,那我豈不是太決絕、太不體諒、太心胸狹窄了麼?
每天每天,她用過重的工作將自己忙得半死,而後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在那些複雜而混淆的心緒底下竟夕無眠——即使她睡著了,睡夢中也有著無數的傷情故事糾纏著她。她迅速地憔悴下去。人瘦了一大圈不說,眼神中的光彩不復可見,連豐厚的黑髮都黯淡了。
「崔鶯鶯」演完後的第二個星拜六,苑明沒有工作要做,便呆在家裡休息。石月倫早一天打過電話來與她相約,說要和她談第二個劇本,午飯過後來按她的門鈴,一見到她便嚇了一大跳。
「我的天,苑明,你怎麼變成這個樣子?」她不敢置信地問:「工作太忙嗎?工作忙也不致於變成這個樣子呀。」見苑明臉色微微一暗,她敏銳地直逼本題:「你和范學耕之間出了什麼事了?」
苑明看了她一眼,再一次為她學姊那過人的洞察力而感到吃驚。「我們——吹了,」她有氣無力地道,在沙發上慢慢地坐了下來。這種事不可能瞞過石月倫的,她知道;因為這其中還來著個性命攸關的問題——排練場的問題。她和學耕之間出了狀況,幸好是在整齣戲已經排練完成、不再需要排練場的當兒,否則那齣戲的排練當時就要出問題了。
現在,她和學耕之間變成這個樣子,勢不可能再用學耕的工作室去排戲——至少至少,只要有她李苑明在這個劇團裡就不可能。如果石月倫還想找她一起工作,這種情況是一定要讓她知道的。
「怎麼回事?」石月倫坐直了身子,伸出手去輕碰苑明的手:「綵排時是你表哥來拍錄像帶,我就知道不對勁了!怎麼會鬧成這個樣子呢?究竟什麼地方出錯了?本來不是一直好好的嗎?」
她的關心是真心誠意的,苑明知道;因為這些日子的相處下來,她和自己學姊之間已然建立起了相當深厚的友誼來了:「我——」
才剛剛開口說了一個字,她的聲音便自啞了;兩個禮拜以來一直強壓著不讓流出的淚水,在這一剎那間再也關之不住,猛然間翻江倒海地崩流出來。月倫立時趕到她身邊去,溫柔地將她攬進了懷裡。她胸前的衣服很快地便被苑明的淚水給浸濕了,連手帕也給哭得濕淋淋的。苑明的話便如她的淚水一樣,一旦開頭便再也無法遏止;她鉅細靡遺地將整個故事說了一遍,來龍去脈交代得一清二楚,連一個小節都不曾漏掉。
隨著她的敘述,石月倫的眉頭愈皺愈深。
「原來——是這樣。」她慢慢地說,一手輕撫著苑明的頭髮:「對范學耕而言,這的確是一個兩難的局面。強烈的責任感雖然是一個人很大的優點,可是在這種情況之下,反而變成一個很大的缺點了。」她的眉頭因專心而皺起,竭盡全力想讓苑明寬心一些:「我想范學耕自己一定也很痛苦的。他那麼愛你——」
「我已經不敢以為他是愛我的了!」苑明愁慘地擤了擤鼻涕:「如果他真的愛我,他就不會——」
「他當然是愛你的!只要是見過你們兩個在一起的人,任誰都不會去懷疑這一點!」
石月倫冷靜地道:「只不過對某些人而言,原則是重於一切的。你的范學耕不巧就是其中之一。我真不知道是應該恭喜你,還是應該同情你。」
看見苑明悲傷的面孔,她忍不住長長地歎了口氣:「我真希望那個鄭愛珠身上不要發生這許多事情就好了!雖然說現實生活中發生的事往往比小說所能捏造的還要離奇,但是——」她深思地閉了閉眼睛,將聲音拉得老長:「你知道,有一件事我剛聽時就覺得奇怪,愈想愈是覺得不對。你說鄭愛珠在范學耕到高雄去的三天裡流產了,因為怕影響他的工作,所以沒通知他?」
苑明無言地點了點頭。月倫慢慢地搖起頭來,愈搖弧度愈大。「這不對,」她深思地道:「像她那樣依賴成性的女人,怎麼會突然間就變得如此勇敢了?」
苑明震驚地坐直了身子。就是這個!她當初聽到這個故事的時候,腦海中掠過的異感就是這個!那個獨自撐過流產的痛苦,獨自撐過失去孩子的傷痛的女人,和她所知道的鄭愛珠幾乎是兩個人!
「你的意思是——」她結結巴巴地道,因她學姊話中的暗示之意而震驚了:「你的意思是說——」
「我什麼意思都不是!」月倫很快地說:「亂下評斷不是我的習慣。我只是覺得這種情況很不尋常,如是而已。而不尋常的行為,通常就意味著暗藏的玄機。是什麼樣的玄機我可不知道。我只是認為——」她一字一字地道:「如果我是你,為了自己的幸福,一定會竭盡全力去將那個答案找出來!」
就在這個時候門鈴響了——不是樓下的鐵門,而是她這間公寓的門。苑明沒有時間再去思索月倫剛剛說過的話,只是本能地站起身來走去開門,一面困惑地想:是不是誰進公寓來沒將大門關好?未免太粗心大意了。希望來的不是什麼推銷員才好——門一打開,她又驚又喜地呆掉了。
「嗨!」熟悉的、男性的、親愛的聲音笑著招呼她:「美麗的小姐,願意招待我進去喝杯咖啡嗎?飛機上的咖啡真是可怕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