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學耕的姑姑打了個電話給我。」文安簡單地道,拎起了她的皮箱:「鑰匙呢?」
學耕的姑姑!當然了,除了那個好老太太之外還會有誰呢?一股輕微的暖意流過了苑明的心底。然而隨之而來的,卻是更大的苦澀。老太太那麼關心她,會為了這事急急地打電話給文安,叫他前來照顧她,范學耕反而什麼都沒想到,什麼都沒去做——苑明重重地甩了甩頭,拒絕再往下想,只是無言地將公寓的鑰匙交給了文安,隨著他一路上了樓。一進入自己窩中,她就軟綿綿地癱倒在客廳的沙發椅上了。綵排時的疲累,等學耕不來的憤怒,本來早已蝕盡了她所有的體力。這樣的疲倦和耗竭,與她今晚最後的遭遇相較之下,原是小兒科得不值一提的;然而現在,該發生的都發生了,該過去的都過去了,這些兩個鐘頭前被她拋到了九霄雲外的疲倦,便開始毫不留情地回過頭來向她討債,和她今天所經歷的感情風暴合力壓搾她,支解她。苑明無力地閉上了眼睛,只覺得自己完全空了——完完全全的空了。
「我幫你把行李放到臥室裡去。」文安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她卻連眼睛都賴得睜開,只是無力地點了一下頭。
腳步聲來了又去。她感覺到文安在她身旁坐下,溫柔的手輕輕地碰了碰她的臉頰。
「你還好嗎,明明?」他關切地問:「想不想吃點什麼,喝點什麼?我幫你弄去?」
「不用了,表哥,」她無力地道,仍然閉著眼睛:「我很累。」
文安沉默了半晌,站起身來。「那我回去了,你好好休息吧。」他的聲音溫柔得教她想哭:「你既然安全回到了家,我就放心了。有什麼要我幫忙的,只管給我撥個電話,嗯?」
她無言地點頭。文安走了幾步,想想又回過身來:「振作一點,嗯?再過兩天就公演了呢。」
公演!這兩個字閃電般提醒了她什麼,苑明霍然間睜開眼來。「表哥,」她問:「你明晚可不可以來看我們綵排,後天來幫我們拍錄像帶?」
文安的眼珠子轉了兩圈。「可以是可以,」他最後說,深思地看著苑明:「但是你可要好好的演哦?」
她緊緊地抿了一下嘴角,自嘲地笑了起來。「我是個演員,不是麼?」她反問:「放心吧,表哥,我不會讓我學姊以及所有的工作夥伴失望的!」
文安搔著頭笑了起來,把所有的焦慮都藏到了他吊兒郎當的漫不在乎底下。然而苑明知道他有多麼不放心自己——即使他是晃著肩膀離開的。
只是啊,苑明已經沒有心情去管文安的關心和焦慮了。在她的一生之中,從不曾感覺到如此強大的沈寂,如此逼人的寒冷,如此淒涼的寂寞,以及——如此絕望的空洞。
她瑟縮地在沙發上蜷緊了自己身子,將頭顱深深的埋入臂彎裡去。
感謝「崔鶯鶯」的演出,使得苑明得以將心思盡量放在工作上頭,盡可能地不去思索自身的處境,自身的傷痛。她比任何時候都更為入戲,讓劇中人的喜怒哀樂成為她自己的喜怒哀樂,而後將所有的傷痛全掩在那些情緒底下——鶯鶯雖然也有她的悲傷,也有她的掙扎,但比起苑明那種活生生被撕裂開來的心情,畢竟是好得太多了。
公演的結果非常成功。這雖然是石月倫回國以來所導的第一部舞台劇,首演那天來看的人頗為有限,門票收入不是特別理想,但是來看的觀眾反應都很良好。而石月倫前後期的學長學姊、學弟學妹,已經有不少人在報章雜誌社擔任編輯或採訪的工作,幾則風評甚佳的新聞發佈出去,這個劇團的成績便已經受到了初步的肯定。首演過後的另外兩天公演,每天的觀眾都比前一天多。
首演那天,學耕跑了來看她的演出,還送了老大一束花作為賀禮。按理來說,舞台上燈照明亮,觀眾席則光線模糊,她是不可能看得見他的;何況在演戲的情緒之中,也實在不容她分神到觀眾席中去搜尋別人的面孔。然而,不知道為了什麼,她就是知道他來了——彷彿是,某種因他而發展出來的、特別敏銳的第六感,在他一出現時便立即起了作用,使她本能地朝他所在的方向看去。他那鶴立雞群的特異身高是一眼就可以辨認出來的,而她因此吃了好幾個螺絲。若非演員的自我訓練和自我控制支撐著她,她那場戲早演不下去了。
為了排除他給她帶來的影響,她那天演戲演得特別努力。然而即使如此,在她內心的一個角落裡,依然可以清楚地感覺到他那幾乎要將她刺穿的眸光。這使得她下了戲後份外來得筋疲力竭。在看到他送來的花時,只能苦笑著將它們全轉送給石月倫。第二天、第三天也是如此——他運著三天前來看戲,每天都出現在同一個位置——前面第三排的最中間,從頭到尾用一對要灼穿她的眼睛盯著她看,使得她那個戲愈演愈不自在。若不是戲總共只演了三天,她大約要不顧演員的驕傲,寫個便條要求他不要再出現了。
然而,雖然連續來看了她三天的戲,他卻並不曾試圖和她作進一步的接觸,這使得她不知道是應該安心,還是應該失望。也許,終究還是失望的情緒多些吧——因為他顯然沒有回心轉意的意圖,顯然仍然決定守著他那個「脆弱而需要人保護」的前妻。否則的話——每回想到這裡,苑明便會咬緊牙關,強行壓下她那猶未死亡的企盼和幻想。她拒絕去盼望,拒絕去等待,也拒絕讓那種蝕心的鉅痛將她吞沒。為了不讓自己浸淫在自傷自憐的情緒裡頭,她接了幾乎是所有送上門來的工作,盡可能地讓自己忙到完全沒有思考的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