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兩名男子不約而同地用著極度懷疑的眼光看著她,使她不由自主地羞紅了臉。這真是「自作孽,不可活」了,她在肚子裡諷刺自己,一面繼續試著說服那兩個人:「我現在看起來可不像個石像吧?真的,我已經沒事了!」
「明天不行,可是我們也不能等你回來再照這些相片,」文安為難地說:「人家雜誌社這個週末以前就截稿了,可不能再等。可是——」
「那就沒有「可是」。」苑明堅定地道:「我們現在就把相片照起來。只要——」
她轉向了范學耕:「范先生不反對的話?」
學耕微微地聳了一下肩膀。「我是沒有問題啦。」他慢條斯理地說,眼神定定地審視著她:「可是我真的不認為你今天應該繼續工作下去。畢竟你剛剛才經歷過了——」
「我很好,真的。」她第一百次地保證道:「也許你很難相信,不過我平常不是那樣容易歇斯底里的。老實說,」她的臉頰因回想而泛紅,但她仍勇敢地說了下去:「我覺得自己好糗,又呆又笨。這對我的專業形象是很有妨礙的。你應該給我一個平反的機會才是。」
他的眼睛裡露出了溫和之意。「我並不認為那種發作有什麼好引以為恥的。」他沉思地說:「因為一點芝麻綠豆事就歇斯底里得嚴重好幾倍的人多得是。我以前——」他猛然間住了口,繼續用一對明亮的眸子打量著她:「我已經叫阿惠他們回家去了,現在攝影棚裡就只剩下我們三個人。我工作的時候可是不留情的。沒有其它人來分我的心,你確定自己受得了我嗎?要是我又吼你像個石像了——」
喔喔,這個心胸狹窄的壞人!她方才在他姑姑面前擺了他一道,他閣下現在報仇來啦!苑明偷眼瞄他,嘴角偷偷地露出了一個壞壞的笑容:「如果我受不了了,就喊你姑姑來救我。她會——嗯,」她聳了一下肩,硬把「打你的屁股」五個字吞了下去。
學耕啼笑皆非地看著她。但他眼底那真心的笑意是假不了的。也一直到了現在,苑明才發現他先前的表情一直有多嚴肅。「好吧,」他慢慢地站起身來:「看來你確實已經不像一尊石像了,那麼我們開始吧。」
攝影的過程進行得十分平順。因為范學耕一直保持著平穩的心情,也一直很輕鬆地和她聊著天。他解釋著為什麼燈光如此重要,攝影機的位置與相片有何關聯,事先的研究會產生什麼影響等等。文安那吊兒郎當的樣子早都不見了,很感興趣地注視著他的一言一動。苑明在他平穩的敘述聲裡整個兒放鬆了下來。事實上她真愛聽他說話。不止是因為他有一副很好的嗓音,也因為他所說的事對她而言十分吸引人。身為大眾傳播學系的學生,攝影本來就是必修的課程。但是當然,在那樣的基礎課程裡,是不可能聽到如此專精而深入的講解。
卡擦。快門響了一下。范學耕等了幾秒,而後將拍立得相紙上的覆片揭下,就著燈光審視效果,濃眉因專心而微皺。而後他回來調整燈光,再度工作;不時要求苑明更換角度,抬一下手臂,偏一下臉頰。卡擦。再一次的審視,再一次的調整。卡擦,卡擦,卡擦。
試到後來他終於滿意了,扔開了拍立得,改用了另一架遠為複雜的攝影機,如臂使指地調整機器,以及其它那些千奇百怪的燈光。苑明在他的指揮之下無怨地工作,卻發現自己在他那長久專注的注視底下愈來愈緊張。他的眼睛似乎無處不在,使得她以一種前所未有的敏感去知覺到自己的每一根頭髮,每一個眼神,每一種手勢,每一縷呼吸,直到她覺得自己的每一個動作都印在他腦海中了為止。這是一種極其奇特的經驗,因她此生不曾被人如此敏感地觀察過;敏銳到令她生出誤解,覺得他的眼光已然支解了自己的形體,進而穿透了靈魂……「哪,你的披風。」
苑明驚跳了一下,眨眨眼睛,再眨眨眼睛,這才驚覺到攝影工作已經結束,而自己還作著白日夢沒能回過神來呢。她有些窘迫地站起身來,側身讓范學耕為自己披上了披風,藉此躲開他那似笑非笑、彷彿要穿透她心靈的眼睛。卻是范學耕為她披上了披風,並不立即收手,那大手仍然輕輕地搭在她的肩上,有意無意地拂過她頸際的髮絲。
一陣寒顫通過她的背脊,使她本能地朝前跨了一步。然而一步才剛剛跨出,便是一陣突如其來的失落感掠過她心頭。結束了,她對自己說:工作結束了,我和這個人的接觸也就結束了……她轉過身來,向范學耕伸出了一隻手,對著他露出一朵客氣的微笑:
「今天真謝謝你,范先生,我——」
她的話並沒能說完。因為范學耕接過她的手攏在掌中,卻並不去「握」,卻也不放,只是專注地看著她,還沒等她說完話便打斷了她:「天已經黑了,」他簡單地說,完全不管在一旁瞪著眼睛的郭文安:「願意和我一道吃晚餐嗎?」
第三章
「晚——餐?」苑明的心跳立時加快了一倍。這邀請雖說在她意料之外,可是難道不是在她意料之中麼?她對自己的女性魅力並不是完全無知的——甚至可以說是太清楚了。打從高中時候開始,她的追求者就從來不曾斷過。要是說得遠一點,連初中時都有過那麼一兩樁呢。只是她也並不自大,而范學耕工作所及,見識過的如雲美女,再有十個李苑明加起來也及不上。雖然表哥好像說過,他從來不和模特兒搞七捻三——想起了「表哥」二字,她本能地朝文安瞄了一眼,後者正饒感興味地看著他們。
將她的遲疑誤作了拒絕,范學耕握著她的手緊了一緊:「好不好?一起吃頓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