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多年來,她們雖然不再動用當年那少年郎留下的銀兩,卻也始終湊不回兩百兩,饒是如此有心償還,最後的一場重病,仍是花盡了那筆錢。
如今湘青一人獨居,除了日常以刺繡維生之外,也抽出時間來教附近沒有錢上學堂的孩子讀書認字,一來是因為她的確喜歡做這件免費的事,二來也算答謝多年來左鄰右舍對她的幫忙和照顧,更何況她一直以為中國若要進步,推廣教育必定是最基礎的工作。
「是大毛說的,他說他娘下午要來跟你說媒,你忙著嫁人都來不及了,哪還有空教我們寫字?」
王大嬸要來跟她說媒?湘青聞言為之一愣,還來不及跟珍珠說些什麼,門外已先傳來另一個聲音。
「你這個丫頭,我才到廚房打個轉,回頭就不見你的人影,」珍珠的母親搖著檀香肩走過來,順手一收,便輕敲女兒的頭說:「你爹正在用大秤秤人哩,好記錄下來,等立秋再秤一次,看你們在夏天裡是養胖了,還是變瘦了,獨獨找不到你這丫頭,還不快回去。」
珍珠不敢再多說,而且也惦著秤人好玩,馬上一溜煙的跑走了,湘青遂跟著起身招呼道:「采姨,這邊淺窄,我們到外間去坐吧?」
林吳采推辭說:「不用麻煩了,老街坊,還客氣什麼?這繡房較清涼,坐這就好,」說著便率先坐下,然後把手中那小小的瓷瓶遞過去說:「哪,這是用自家李子搾汁混入酒中的『駐色酒』,俗語說:『立夏得食李,能令顏色美』;雖然你天生麗質,實在不必像我們做這些徒勞無功的事,不過過節嘛,應應景,熱鬧、熱鬧也好。」
以前外婆在世時,與家中公婆早逝的林吳采最是投緣,情同母女,顧老太太過世之後,林吳采自然而然也把湘青當成自家甥女看待,日常用品食物,只要自家有一份,肯定不少湘青這一份,可惜她與丈夫加上孩子一家八口,都只靠一份薄田過活,當年實無餘力幫助湘青償還債務,至今夫婦倆為此事耿耿於懷。
「謝謝采姨,」湘青接過來說:「剛才珍珠說的事,是真有——。」
林吳采揮一揮扇子,一臉的不以為然。「真虧王大嫂想得出來,那樣的人,也敢拿來跟你說媒,放心,剛剛在過來之前,我已經幫你回絕掉她了。哼!陳家豆廨店的掌櫃,都一把年紀,兒子再過兩年也可以娶媳婦兒了,竟然還要你做填房,你說這是不是撐飽了,什麼豆腐他都想亂吃一通?」
湘青見她忿忿不平,自己反倒不怎麼生氣,只是原本就已悲涼的心情,不禁再添一分蕭瑟。
「采姨,五年前我進過那種地方,也難免大家會多想,我都不氣了,您氣什麼?若是氣壞了身子,那不就更不划算了?」
「湘青,」她一手執扇搖啊搖的,一手拉住湘青的手道:「五年前你也不過才進那地方三天,就有人為你贖身,詳細情形你既從來不說,我也就不想提起,別人不知道倒罷了,這附近鄉里,誰人不曉你賣身的原因呢?那是沒有辦法之中的辦法啊;就算那兒是個染缸罷了,你才沾那麼一下,五年下來,顏色也該褪盡了,再怎麼說,也輪不到陳家那老頭啊,我看王大嫂是熱昏了頭,教我怎麼能不氣呢?」
湘青起身轉個話題道:「竹、足同音,筍為竹的嫩芽,吃了可以健腳,姨父長年在田里勞動,最需要此味,我特地煮了一大盤,讓您端回去沾麻油醬油吃。」
她已轉向灶間走去,林吳采的聲音猶自追過來說:「要我端回去成,不過你也得一起來,我特地紅燒了一尾大黃魚哩。」
不到灶間,湘青才得以放鬆臉上的表情,緩緩呼出一口氣。
五年了,若說五年前的那三天是場噩夢,那最後的一夜便是場驚喜交加的美夢,當她從廚房端了六樣清爽可口的小菜返回幽齋時,關浩已不見人影,而過了莫名所以的半個時辰後,到幽夢齋來的,竟仍非關浩。而是滿面春風,送志恭喜的浮香閣樓姨娘。
「雨荷,你收拾了一下,待會兒我差人送你回去。」
「回去?姨,你要我回哪裡去?」
「回香扇裡,你的家去啊,怎麼?關大爺沒跟你說他已經花了三百兩銀子幫你贖身了嗎?」她無視於湘青驚詫的表情,繼續滔滔不絕的往下說:「你先回去等著,我看過不了多久,關大爺一定會置個香巢,把你接了去;噴噴噴,才不過一夜『功夫』就擄獲了關大爺這條大魚,我真是低估你了,若不是有言在先,我還真捨不得讓他把你贖了去,你留在這裡一年,說不定我一輩子就都不愁吃穿了。」
誠如那姨娘所說,一夜「功夫」,讓關浩甘心花了三百兩銀子為她贖身,這其中「奧妙」已經夠引人遐思的了,如果自己再信誓旦旦的說那晚其實什麼也沒發生,關浩和她是清白的,會有人相信嗎?說不定還會引來「此地無銀三百兩」之譏,甚至造成越描越黑的結果。
這正是連親如采姨,湘青都不知該從何說起的主因,實在是有口難言啊。
萍水相逢,關浩不但沒有輕狎她,而且還花了三百兩為她贖身,這份大恩大德,真不知何年何月何日才有機會得以回報,而他那挺拔的身影,更是鏤刻在自己心中,幾年下來,幾乎已快成為永世鮮明的印記了。
他到底是誰?為什麼要對自己這麼好?是本性敦厚良善嗎?或者只是一時起了同情之心?午夜夢迴,湘青也常如此一遍又一遍的自問著,甚至有時還會懷疑關浩只是一個幻影,並非真人,因為她畢竟沒有看到他的廬山真面目,然而他的懷抱卻又是那麼的真實,讓人無論如何也忘不了。
湘青甩一甩頭,由得辮子搖晃,並告訴自己不要再胡思亂想了,這些年來,因有「艷名」在外的關係,提親的人每每望而卻步,不過她繡花教書,日子也未曾空閒過,更何況心中老有個似真似幻的影子在,所以湘青從不覺得日子孤單冷清,更不覺得有對荒謬的提親之事生氣的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