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自己多大?好像才七歲。七歲,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至少至今猶清楚的記得另外兩位「難友」的名字。
說是「名字」,迎桐想著、想著,唇邊不禁浮現一抹自嘲的微笑;猶記得當時朝政敗壞、外戚跋扈、宦官營私、疫疾流行、旱災又起、民不聊生、天下大亂,就連天子腳下的京師亦無法倖免。
更令人髮指的是董卓竟為了一己之私,毒死少帝,燒光洛陽城,遷都長安,致使災民集結,大街小巷到處可見饑民餓死或婦孺受虐的屍體,什麼叫做人間地獄?迎桐認為那就是了。
外在的環境已經夠亂、夠慘不忍睹的了,更悲慘的是,小小年紀的她竟然又與家人走失,說當時的她「命在旦夕」,絕不為過,甚至能不能求個痛快的死,死後屍體又會不會慘遭分食,都是未知之數。
但迎桐卻不肯就此放棄,首先她將臉塗得更黑,並開始極盡所能的找尋食物,心中只有一個意念,那便是:我不能死,絕對不能,我一定還要再跟爹爹見面。
就這樣拖過兩日,第三日當她正為爭奪半個已經乾硬的窩窩頭,而被三個男孩痛毆時,忽然聽到一個清脆的聲音說:「三個打一個,也不怕羞!」
迎桐與那三個男孩一起抬起頭來,但見一個個兒瘦小的女娃衝著他們叫:
「有本事的話,就別三個打一個。」
「依你看,應該怎麼樣?臭丫頭!」
「你才臭呢,」想不到她個兒雖小,膽子倒挺大。「我們倆都是香噴噴的大姑娘,哪像你們這些豬仔兒。」
「敢罵我們,你不要命了!」
那三個男孩說打就打,而且下手毫不留情,所幸在迎桐和她都才只挨了兩下之際,便有人喊道:「救命啊!蕫賊的兵來了,救命呀!」
等到那三個男孩跑得無影無蹤,迎桐也正想拖著剛剛與她一起挨打的女娃兒躲開時,一雙白皙的手卻同時拉起她們兩人說:「沒事了,撿起你的窩窩頭,咱們走吧。」
那便是她們三人結緣的起頭,雖然隔日晚間,她就被焦灼不堪的父親所派遣出來的部下之一尋回,可是對於那共處兩天的情景,她卻是怎麼也忘不了的。
首先她們分食了那半個又干、又硬、又冷的窩窩頭,再在其中一人已充做藏身處半月有餘的地方,把三個人或大或小、或厚或薄的衣服全脫下來,重新分配,做最恰當、最保暖的運用。
夜來就窩進那小小的藏身處內,交換著彼此的身世背景,但或許是時隔多年,也或許是迎桐與她們相處的時間實在太短了,之後不論她再怎麼努力的回想,竟然連她們姓啥名啥都無法想起來,只記得三人之間曾有過的一段對話:
「我們會不會死掉呀?」
「才不會呢,如果死掉了,怎麼做新娘子。」
「你想做新娘子?年紀小小就想做新娘子,也不怕害臊!」
「這有什麼好害臊的,當新娘子才漂亮呢,就像我看到的那位小姐,可惜…」
「嘿,不是說好傷心的事,暫且不提了嗎?這樣吧,反正我們三人都睡不著覺,不如來玩個遊戲。」
「好哇!好哇!我最愛玩遊戲了,但我們要玩什麼遊戲呢?」
「取名遊戲,好不好?一般人家生下女娃兒,總是很少會為她們好好想些名字——」
「可是我覺得自己的名字不錯呀!」迎桐記得自己當時曾馬上插嘴道。
「我也覺得自己的很好聽。」
「那就當我們相識一場,給彼此留下的一個紀念好了。」
「你是說這名字只在我們三人當中叫?」「正是。」
「好玩、好玩,那我們就來互相取名好了。」
「你身上好香,個性又溫柔,叫做『香雲』可好?」
「你呀,鬼點子最多,居然有辦法騙來兩個菜包子,碰上想欺負你的人,還會隨機應變,真是服了你,我看使喚你做『蟬風』好了。」
「剩下你了,皮膚這麼白,又細又滑又白裡透紅,活端端像是吹彈得破的蝴蝶翅膀一樣,不如就取做『蝶衣』。」
「蝶衣?好美的名字,我喜歡!對了,那新娘子穿的嫁衣,就薄得好似蟬翼蝶翅,美不勝收,如果他日我做新娘,一定也要——」
「穿上如其名的『蝶衣』,是不是?真沒見過像你這種身在兵荒馬亂之中,還能大作美夢的人。」
「如果美夢果能成真呢?」
「那我一定送你一件『蝶衣』當做『嫁衣』。」
「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想到這裡,迎桐唇邊的微笑不禁化為苦笑,誰知當日的戲言,會全化為眼前的事實,只不過她穿的嫁衣,乃是華麗厚實的大紅絲絨,而非輕薄柔軟的透明絹衣,而昔日的「香雲」、「蝶衣」和「蟬風」更是終究不敵時代的洪流,再度被捲入以後,便四散飛逸,不知下次相見是何時了?
不,應該說甚至不知道是否還有再見的一日……。
「我迷人的新娘,在想什麼呢?居然出神到連我進房裡來了,都還渾然未覺?」
迎桐的鳳冠是以珍珠為簾,並沒有再加喜帕,所以可以透過珠簾望向出聲的夏侯猛。
「夫君,你沒有喝醉吧?」
燭光下的迎桐雙頰粉嫩、黑眸晶亮,委實教人驚艷,夏侯猛頓覺一股熱氣湧上胸口,立即三步並作兩步,來到她的跟前,親手撥開珠簾,恣意將她欣賞個夠。
在他看迎桐的同時,她其實也在仔細端詳著這位已成為自己夫婿的男人:劍眉星目、懸鼻之下,是兩片厚薄適中的唇,夏侯猛果然是人中之龍。
「能讓我沉醉的,唯有你這位得來不易的美嬌娘。」說完他便俯過身來吻上了她的粉頰。
完全沒有料到他的動作會如此迅速與大膽的迎桐霎時怔住,繼而輕輕顫抖起來。
「怎麼?連公然招親的事都敢做了,面對閨房之樂,怎麼反倒畏縮不前?」
他是在譏剌自己嗎?就算是,迎桐恐怕現在的自己也無暇思考、無力反擊呢,更何況她還有事相求,只得凡事都先依從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