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去。」是已開始冷汗涔涔的迎柏唯一的堅持。
「師兄,來吧,我送你出去。」則是楚楚也有些動氣的反應。
彭鶴看看她、看看迎柏,再看回她,最後終於長歎一聲道:「罷了,咱們醫術再高明,也難治附加心病的宿疾,走吧。」
被金嫂找到是午後的事,等楚楚再度踏進集虛齋時,暮色已然四合。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片駭人的凌亂,室內幾乎找不到一項沒有摔壞,或者沒有移動過的物品及傢俱。
楚楚搖了搖頭,再往裡頭走,腳尖卻先碰到一個滾落在地上的空酒罈。
她先彎下腰去將酒罈扶正,然後才緩緩走向斜倚在漏窗前,仍繼續往嘴裡灌酒的迎柏。
「夠了,」楚楚伸出手去,扣住另一邊的壇口說:「妄想藉酒消愁,甚至藉酒止痛,從來便是下下策。」
迎柏只楞了那麼一下,就要再喝,但楚楚卻用力將酒罈搶過來。
「還給我。」可是他已幾乎站不起來。「連你也瞧不起我,瞧不起我連一個酒罈子,都會搶輸給一個女人,是不是?」
從剛才與彭鶴的一席長談中,楚楚已經知道了這次事件的來龍去脈;原來烏林、赤壁一役後,滿懷慈悲的華佗就率領一干弟子,到北方去為曹操的大軍治病。
「師父說,在我們醫者眼中,只有待醫之人,而沒有北人或南人,如果曹軍在戰敗以後,又把惡性風寒帶回北方,傳染給廣大的民眾,那可就大大不妙了。」「那師兄你怎麼又會到酒泉來?」
「我們看病總不能只看一個地方,更何況師父不也常說最好的醫療,便是預防,所以大夥兒便分散到全國各地,務求做到確定此次風寒沒有繼續擴散。」
「我卻什麼忙都沒有幫上,真是慚愧。」
「對了,師妹,你又為什麼會到這裡來?和那個森迎柏還好像很——」
「這說來話長,你還是先告訴我迎柏的病情吧。」
根據彭鶴的解釋,他是湊巧在路上碰到因趕一群突然飛至的禿鷹,導致手傷發作的森迎柏的,並在做應急處理的過程中,發現那根本不是新傷,而是舊疾,甚至還可以,或者應該說是沉痀。
「如果我判斷的沒有錯,他身帶這項手疾,至少已達二十年以上,而在受傷之初,似乎也做過處理,但後來在該休養的階段,他卻非但沒有做到,顯然還反其道而行的過度使用,你看他用的兵器,可是比刀劍難使的長槍,從他與趙子龍並稱劉軍中的『擎天雙槍』看來,你就可知道他武技必然高超絕妙,坦白說,負傷猶能如此,委實令我在診斷之初瞠目結舌,不過到現在,也已經是強弩之末了,如我剛才所說的,他這傷再不治,下一次再發作時,恐怕就非我能力所及了,事實上,今日我也只能做到為他暫時止痛而已。」
天啊!迎柏身帶如此宿疾,她竟然一無所知,楚楚在聽了以後,豈止汗顏,根本就是心痛如絞、五內如焚。
所以此刻面對迎柏的挑釁,她才能識破其虛張聲勢後的恐懼與悲涼,於是她二話不說,立刻將尚存半壇有餘的酒,全數舉高,自頭頂往下灌淋在自己的身上。
「楚楚!」這下迎柏終於因震驚而彈跳起來。「這是幹什麼?為什麼?」
「你想用酒懲罰誰?懲罰讓你右手罹患殘疾的人嗎?那就別傷害你自己,乾脆懲罰我好了。」
「關你什麼事啊!」迎柏氣急敗壞,想找條布巾,偏偏又遍尋不著。
而楚楚已經拉住了他說:「怎麼不關我的事?我不但是最愛你的女人,還是個大夫,卻竟然不知道你身帶宿疾,我算什麼?算什麼呢?迎柏?」
「楚楚!」迎柏索性將她拉進懷中,緊抱不放,近乎悲嗚的叫道:「不要這樣,你不要這樣,就這件事,你不要管我,任我自生自滅,行不行?好不好?」
「不好,不行,」楚楚抬起酒濕的臉,牢牢盯住他說:「我們說過,從今而後,樣樣事情,都要同甘共苦的,不是嗎?那就從這件事開始,迎柏,我要知道,為什麼你不肯讓任何人知道你的右手有傷,為什麼?」
「子龍知道,有一次我們練槍,我的手突然痛起來,痛得連槍都捉不穩,所以他知道。」他有些答非所問。
「換句話說,也不是你主動告訴他的,所以你還是沒有回答我的問題,為什麼?為什麼不讓人知道?為什麼不給人治療?最重要的一點是,」她直望入他的眼眸深處說:「當年你為什麼沒有好好的療養?」
「因為我的手是被同父異母的三個弟弟弄傷的,他們要我覆述誣蔑母親的話,我不肯,他們就一人壓住我,一人按住我的手,另一人順手掄起木棍來沒頭沒腦的打我,並且不斷的說,只要我肯求饒,肯在口頭上輕侮母親,便會放開我。」
他的口氣平淡,但楚楚卻恍惚仍然可以聞到當年的血腥味一樣,心中開始泛酸。「你不肯。」
「當然,我寧可被打死,也不會開口說母親一個『不』字,後來大哥趕到,他們一哄而散,但我的手卻已受到致命的傷害。」
「師兄說你曾求醫。」
「是,生父的確曾為我求醫,可是當他的妻子開始對我的必須休養冷嘲熱諷時,他對我也失去了耐性,甚至相信我是在蓄意偷懶,從那時候開始,我就不肯再就醫,也不肯再做任何休養了。」
「真是胡鬧,」楚楚忍不住數落道:「你為什麼不向父親辯解?」「因為沒有用,因為他全聽謝氏的,也因為不論大哥與我如何忍讓,只要稍有不如她意的地方,他就會把一切全歸咎於我的母親,怪我母親沒有把我們教好,所以到後來,我已經不在乎右手會怎麼樣了。」
「怎麼可以?身體髮膚,也是受之父母的呀,你怎麼可以如此輕忽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