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水笑了,笑中不無淒楚,看來他並非不懂她的話意,只是不肯做出任何長遠的承諾,才會以此話回應。
也罷,他們不過是在亂世中萍水相逢的男女。這些年來,身為頭牌舞孃的她,每隨團到一處,裙下總不乏狂獻慇勤的達官顯貴或公子哥兒,但她也總是以靈巧的手腕迴避開去,所幸運氣還算不錹,跳了十餘年的舞,遇到那真正糾纏不放的東主或客人的次數,加起來尚不到十次。幼時以年紀做擋箭牌,後來碰上講理的,團主便謊稱她是自己的妻妾之一,最驚險而又好玩的,則是有一、兩次出現蠻橫無禮的客人,硬要帶她回府,結果均由團裡一位懂得旁門左道的琴師,指點若水如何巧妝打扮成男人,把他們全嚇得逃之夭夭。
她一直以為自己會舞到終老,打從八歲在京城被團主收容開始,十三年來,若水就以團為家,自十六歲起掛頭牌至今,匆匆也已過了五年,總覺得自己的命是撿回來的,不然初平元年董卓燒光洛陽城時,原本經營一家藥鋪、活人無數的父親及母親、兄、姊、弟弟和幾位學徒家僕,為什麼俱皆亡故,僅剩下她一人?
記得當時她還曾和兩個一見如故的女孩共同生活了兩、三天,結果她們一個被家僕尋回,一個則在她出外覓食,卻空手而回時,赫然失去了蹤影,而就在她正感倉皇無助之際,團主夫婦湊巧經過,便收留了她。
從此若水就把自己這條好似「多活下來」的命,完全奉獻給團,而從十六、七歲開始,團中自然也不乏想藉近水樓台之便先得月的男團員,然而除了研習舞藝以外,若水發現自己對其他的事,總有些意興闌珊,難道是因為太早經歷太多的生離死別,使她對於人生,有了提早看破的蒼茫之感?
原本她真的是已幾乎認定如此、以為如此,甚至相信如此了,直到……直到她在允吾這一站獻藝的第一夜,與座中一位客人專注的眼神相觸。
就在那一瞬間,她的心中開始有了莫名的悸動,開始滋長陌生的情懷。每一晚輪到她出場時,總是既害怕,又期待,既希望一出場,就能看到他灼熱的眼神,又渴盼一出場,就只餘滿室不相干的賓客。
但是他仍天天都來。
終於在第十一天的晚上,當若水卸下華麗的舞衣,洗去滿臉胭脂,回復一身素淨,因難以成眠而踱出團主特地撥給她獨居的小樓外時,竟意外見到佇立於眼前,已落滿一身雪花的森迎柏。
那一夜,若水沒有再回到她的小樓:那一夜,若水由一個青澀的女孩,轉變成為一名女人;那一夜,她因曾失去過太多,所以不敢再敞開的心房,首度接納新人,而這個人,便是如今與她相擁而臥的森迎柏。
「所以你才會不停的南征北討,卻從來不曾在任何一地駐足半年以上。」她接續方纔的話題問他。
「是不是有點像你們的生活?」森迎柏笑了,輕撫她的髮絲說:「我仍在尋找值得我停留的明主或至交,而我由衷盼望,」他突然牢牢盯住她道:「你會願意為我暫停你那一雙靈巧的玉足。」
若水望進他的眼眸深處,除了誠摯、期盼、熱切之外,還有……什麼?彷彿是憂傷、恐懼與靦腆。
他在害怕什麼?為什麼害怕?害怕被她拒絕,因為他有過不愉快的經驗?
可能嗎?他長得一表人才,雖然眉宇間偶見沉鬱,但那雙晶燦的眸子,每每像是能攝人魂魄似的,令在他注視下的自己感到呼吸急促。
而且聽說他雖年僅二十七,卻曾在全國各地打過不少次教人瞠目結舌的勝仗,只是行蹤飄忽不定,寧可至今猶保留類似傭兵的身份,也不肯點頭專事一主。
這樣的一號豪傑人物,在感情方面怎麼可能會有任何不愉快的經驗?
然而他眼底那一絲與自己的心情雷同的孤寂神色,畢竟觸動了若水。
「給我兩個月的時間吧,完成這次的巡迴表演,我自會到約定好的地點與你會合。」
掠過他臉上的興奮神情雖一閃即逝,卻仍令若水肯定自己沒有做錯決定。
「若水,兩個月後在褔祿縣的『水流雲在墅』,我等你來談未來。」
若水相信這已是他決定要給予她進一步承諾的表白,便在他再度將她罩在身下的同時,反手抱緊他應道:「好,兩個月後,我必依約前去。」
「一言為定?」他火熱的唇,已來到她嬌艷的唇邊。
「一言為定。」若水閉上眼,微啟雙唇,立刻與他親密的癡纏起來。
沉浸在暖暖春意中的這封男女,對彼此其實均已柔情深種,唯因過往種種,也令他們皆缺乏先吐露那個「愛」字的勇氣。
他們不曉得僅因這一份怯懦,便已為接下來的冗長寒冬揭開了序幕。
世事本難料,造化喜弄人。
楔子四
四年後.臘月
揚州.廬江郡.陽泉縣
「沉潭!沉潭!」
「哎呀,我的好夫人,」夏侯猛見她以小跑步過廊登階,一路未曾稍減速度,由不得不驚出一身冷汗,趕緊衝上前去,將她橫抱起來。「萬一跌倒了,可如何是好?」
迎桐掩嘴笑道:「就怕我傷了你的寶貝。」說完還故意瞄了自己已微隆的肚子一眼。
「我的寶貝是你,小傻子。」禁不起她嬌俏神態的誘惑,夏侯猛立刻俯下頭來想親她。
「沉潭,」羞得迎桐趕緊往他臂彎裡藏,並扭動身子說:「你瘋了,這兒可不是咱們的元菟郡城,更非一池三山園,你再亂來,若被家中諸姨娘及姊妹、弟弟們瞧見,那我往後還要不要見人?」
「本來就不想讓你見的,」夏侯猛索性進一步逗她道:「照我的意思呢,你最好天天都在我們房中,只供我一人欣賞,夜夜都在我懷裡,僅與我溫存,一時半刻,都用不著浪費在跟那些親戚周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