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心同走到主祭壇的長明燈前,注油點燈,拈起香來躬身行禮,俊美如玉的臉龐上,全是哀淒神色。
「這世間,向來就是圓缺相並,禍福相倚。大哥打了勝仗,眼看著就要凱旋回京,卻是誰也想不到會出這樣的事……」
他鼻端一酸,聲音微微哽咽了,對帆齡道:「可是人間事,仍需要由未亡人去承擔——帆齡妹子,你要好好保重自己。」
帆齡神色木然,跪在祭壇邊,沒有說話,也沒有流淚,原本晶亮的水眸早已失去光彩,眼神幽邃迷離,彷彿是失去了心魂的白玉娃娃。
「舉樂、蓋棺!」
安親王一聲令下,鍾罄齊鳴、哀笙悠揚。
帆齡雙手抱著陀羅經被,走到祭壇上的彩繪紫楠棺槨前,幾個太監打開了棺蓋。
棺槨裡,一床平鋪的織錦經被下,整整齊齊地擺放著一套寶石頂戴、孔雀羽、福壽如意緙絲團龍袍,還有色彩紛呈的各式織錦、金銀、玉器等殉葬品。
這是一個只有衣冠的空棺!
原來額豪在呼倫貝爾大草原上殤逝,呼倫貝爾是他的故鄉,因此蒙古人堅持他的遺體必須葬在大草原上。
他殉難的消息傳回北京時,遺體並沒有運回來,因此北京祭祀的是只有衣冠的空棺。
帆齡從懷中拿出金銀梳和裝著兩人髮結的荷花繡袋,放入館內,腦中登時閃過了當初她為額豪梳發、結髮的情景。
往事幕幕重映,湧上心頭,卻是說不盡也哭不出——她淒婉欲絕,肝腸寸斷的拉起陀羅經被、黃金織緞錦,輕柔地覆蓋住棺槨。
帆齡把釘子敲入了棺中,輕輕低喃:「若生當相見,亡者會黃泉——上窮碧落下黃泉,就算魂魄,也要生生世世追隨。」
讓金銀梳和裝著兩人髮結的荷花繡袋陪葬,是生死結髮的承諾——這就是她封槨的誓言。
風在祭壇上旋嘯著,泛出苔色的回音,一種繞天匝地的悲涼聲響。
帆齡癡癡望著空棺,感覺好像有什麼東西從她體內剝離了,那剝離的痛楚剜骨錐心,讓她痛不欲生。
一個英挺威武的年輕人突然大步走上祭壇,扶著棺木,望住帆齡,問道: 「你就是帆齡郡主嗎?」他臉孔上滿是塵沙風霜,一臉的倦意神色,顯是風塵僕僕,千里跋涉而來。
「我是明安·博爾濟——武宣王爺是為了救我,才會中箭的。」他頓了頓,說道:「王爺……合眼時,我就在他身邊!」
帆齡一震,迅速抬起眼睛,一顆心劇烈的抽搐起來,痛得她全身顫抖。
「你在他身邊……」
她望著明安貝勒,揭著雙手,神色平靜,緊咬著的唇瓣卻滲出了血絲。
「他,可曾交代遺言?」
「王爺,要我來告訴你,他說——他沒忘記,二月十五、生辰之日、團聚相見……」明安貝勒微微哽咽,說道。「那時他的神智已經不是很清楚了,這幾句話說得很模糊,我不知道這算不算遺言?」
二月十五,你的生辰之日,我必定回來,和你團聚相見!
冷的春光裡,雪的伶落裡,她在陰冷寒意中聆聽他的遺言——他沒忘記,他沒忘記和她之間的誓約。
一種傷徹神魂的絕望悲慟,好像小杵子似的搗毀了她的心,痛得她連嚎叫都不能。
始終哭不出來的淚水,終於一顆顆從她眼睫間撲簌簌落下,彷彿滴不盡般地奔流在她蒼白絕美的臉龐上。
當初他曾與她相約,而今卻不能如期赴約——諾言無法履行就是謊言,生離不復相見就是死別。
他這一去,愛盡摧、情全毀!只留下她獨自在這鋪天蓋地灰沉沉的世界裡,永恆地等待著一個再也不能履行的誓約!
帆齡像被剜了心般,欲絕的傷痛,自肺腑肝腸傾洩而出,她再不能支撐,身子向後傾倒。
一直陪在她身側的朱心同,立即伸出手,接住了她懸搖欲墜的身子。
帆齡的白衣白裙白頭帶在大雪中飄揚,像只折翼的蝶落入了朱心同的懷抱中。
雪仍紛飛,天邊鷹影,消隱在千山萬水之外,不復回來。
第九章
冷雨飄瓦,羅幃低垂,將燼的殘燈,昏昏暗暗。
合寂的夜裡,武宣親王府沒有掌燈,籠罩在冥冷月色之中,是沉黯而且出奇的靜,一股異樣不祥的氛圍緩緩地瀰散開來,迅速蔓延在府邸的每一個角落裡……
王府中,人人面帶愁容,行色慌惶,說話時都不由自主地壓低噪音,腳步匆匆卻又都不發出一點兒聲音。
朱心同在管事帶領下,踏上曲曲折折的迴廊,過細長甬道,穿過月亮門,來到了府內最深處的東苑暖閣。
東苑暖閣——帆齡的閨閣,本是溫馨雅致寧靜的華美幽苑,此刻卻人來人往,有人提水,有火燒炭,滿院的撲鼻藥香。
朱心同安靜地踏進了暖閣,只見帆齡的貼身丫鬟正靠坐在熏籠上,低著頭默默垂淚。
一見到朱心向,那丫鬟眼中一亮,站了起來,迅即又紅了眼眶。
「朱公子,你來了。」她拭著淚,哽咽道。「來了就好啦,郡主昏迷前,一直交代著說要見你一面。」
朱心同望向紗幔低垂的床畔,只見燭火輕曳,暈朦燈火中,帆齡靜臥在紅織錦被下,清麗如畫的素淨容顏像冰雪般,白得沒有絲毫血色。
「郡主自從那日在王爺的衣冠祭中暈厥之後,就病倒了,而且病得很重,幾乎沒有清醒時刻。」丫鬟紅著眼眶,嗚咽道:「太皇太后派來了宮廷御醫,府裡的管事也請了京城名醫,咱們甚至連民間有點兒絕招的郎中大夫,也都找來了。可是每一個都束手無策……他們都說……說郡主已是藥石罔效,要咱們準備著給她辦後事。」
說到這裡,那丫鬟「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抽抽噎噎地道:「我知道,是因為王爺死了,所以郡主也不想活了,她一心一意,只想著要跟王爺一起去……」
朱心同心中一陣酸痛,輕聲道:「噤聲些兒,別哭,別擾了郡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