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別說你是我親手撫養長大,和我有著父女般的情誼。就光說是我承諾過你父王的——今生今世,你和我便是永遠也不可能的一回事兒。」
他匡啷一聲,推開了書齋的門,望著天上淒涼的明月。
「你知道嗎?日和月永遠走不到一塊兒,晝和夜永遠走不到一塊兒——而你和我,也永遠走不到一塊兒。」
他跨出門檻,走入了幽冷的雪夜之中,再不回頭。
望著額豪頭也不回的背影,帆齡整個人像是浸進冰水,涼透了心。
她淚眼模糊地看著飛簷上所懸掛的小銅鐘,清悠輕忽的鍾鈴聲在夜風中迴響著,就如宿世不能圓的因緣情劫,始終兜轉、流蕩不停……
數畝方塘,清澈見底,水面波平如鏡,倒映著迷迷霧霧的天空雲影,也倒映著環塘一帶的臘梅。
點點梅蕊,彷彿是一簇簇的火焰,焚冰化雪,把綠水染得花影繽紛。
「王爺留客宴飲。」
管事太監一聲喝令,武宣親王府西花園的祿水亭畔驟然忙碌起來,僕僮們急忙陳席列位,擺置酒餚蔬果,在曲廊幽徑中奔跑來去,異常繁碌。
「王爺最近是怎麼回事啊?老是邀客宴飲,請的又儘是漢人名流文士,真不知王爺心中達的是什麼主意兒?」
「噓,輕聲些兒。」一個執壺捧盞的侍女左右四顧,壓低了聲音,對原先那個嘟囔埋怨的侍女道:「聽說王爺是要為郡主擇娟,之所以宴請漢人名士,是想察看這些人的文采人品,好為郡主挑一個如意郎君呢!」
「為郡主擇婿?那也該宴請八旗貴胄、高官子弟,最好是奏請太皇太后指婚,怎麼會儘是邀些漢族文人呢?朝廷原本就重滿人而輕漢人,王爺這麼做,不怕犯忌諱嗎?」
「誰曉得呢?或許因為郡主是漢人,也或許因為王爺本身便不是滿人,所以不忌諱這些個……」
那侍女抬起頭來望了一眼,急急忙忙地低下頭去,臉色慌張地道:「噤聲,別碎嘴兒了,王爺和客人們朝這兒走過來啦。」
另一個侍女偷眼望去,只見額豪正領著一群青衣打扮的文人學士們,撫石倚泉,過橋遊廊,往祿水亭這兒走了過來。
祿水亭四周,環繞著一道翠綠色流水,水聲泠泠,其中彷彿有細細的花紋,湊近一看才發現水底鋪了綠色錦緞,錦緞織著本色花,襯得流水亮滑青翠,蜒蜿如茵,就像一根長長的翡翠簪。
眾人站在橫架溪上的白玉單孔石橋上,俯望著水中點隱點現的花光雲影,一個年輕文人禁不住讚歎道:「古人王羲之蘭亭留宴——武宣親王,您這座祿水亭,溪水環繞成渠,正和蘭亭有異曲同工之妙啊!」
額豪含笑不語。
「在宮裡和各親王府,大多設有專供飲宴的流杯亭。」侍候在旁的管事太監走上一步,向眾人解釋道。「這流杯亭呢,就是亭中地面開有蜿蜒曲折的細細水道,流水可載著酒杯在水道中遊走,因此不管站在亭中任何位置,都可以取到酒杯。」
管事太監示意亭中執壺的侍女將十餘個斟滿了美酒的酒杯,放置於溪流上游,讓酒杯隨波蜿蜒而下。
「各位爺們,酒杯已經安置好了。」管事太監笑道。「諸位爺想喝酒的時候就往溪中取酒,不用再隨手拿著杯兒啦。」
額豪佇立橋頭,邃亮雙眸熠熠放著光華,炯炯如炬地望著眼前這群漢人文士、名流才子。
暮色煙中,落日餘暉裡,他不羈而沒有結辮的發在風中飄飛,濛濛光影,掛在他清朗的眉宇間,益發顯得風采煥發,神韻不凡。
「晉人王羲之和友人在蘭亭聚會,曲水流觴——也就是大家環溪而坐,將酒杯放入溪中,酒杯漂到哪個人面前,哪個人就必須取杯飲酒,同時賦詩一首。」
額豪跨下白玉石橋,走到亭中,望著隨溪水漂流而下的酒杯,笑道:「今日我們就傚法古人,來個曲水流觴,詩詞文會吧!」
他抬起頭,只見晚風拂過簇簇梅蕊,搖曳出一片欲碎的紅影,漫天柳絮,化作雪花飛。
「咱們就以柳絮為題,來個集詞聯句,取到酒杯的人要順著前人所吟出的詞接續下去。」
他俯身,從碧漪清波中撈起了一個酒杯,笑道:「既是我出的題,那就由我先獻醜了。」
他仰首,將懷中的酒一飲而盡,長吟道:「蜂園蝶陣亂紛紛,幾曾隨逝水,何必委芳塵?」
他頓了頓,思索片刻,續吟道:「韶華休笑本無根,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雲。」
眾人紛紛走入亭中,轟然讚歎。
「武宣親王戰功彪炳、武震天下,沒想到詞華風采,竟也如此不凡,真是文武雙全,令人佩服!」
一個文雅蘊藉的年輕人擊掌道:「王爺這幾句詞,有凌雲之志,果然胸襟恢宏,非尋常人所能及啊!」
另一個年經書生卻頻頻搖頭,歎道:「王爺的詞作得好,卻也出得刁,這尾句『送我上青雲』已經把韻腳押全,卻讓下一個接到酒杯的人要如何接續得下去呢?」
溪林深處,突然傳出一縷悠揚的笛聲,隨著緩緩清風,貼著靜靜水音,忽而輕柔、忽而嘹亮,向四處飄散開來。
祿水亭畔矗立著十多株被稱為帝王樹的金銀雙杏,茂密的枝極集結如蓬。一個身穿雪白杭紡長衫,外罩墨綠色緞子坎肩的俊逸公子,從杏林中緩步走了出來。
只見他眉眼含笑,迎風吹笛,金銀雙杏隨風飄落枝椏,拂滿了他一身衣袖,看起來格外顯得俊秀出塵、翩然飄逸。
他走到溪邊,放下手中鑲玉長笛,取起水中一個漂流而來的酒杯,曼吟道:「漂泊亦如人命薄,落去空繾綣,飛來說風流。」
他聲如清風,抑揚頓挫間毫不費力地便把額豪的詞給接續了下去,轉韻竟如行雲流水般,完美得不著任何痕跡。
「縱是草木也知悲,一生被緣誤,未老竟白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