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將杯中酒一飲而盡,亮了亮杯底,含笑將空酒杯放回了溪中。
額豪瞇起眼,仔細打量這位翩翩而來的不速之客,腰間懸著一塊漢玉扇墜兒,渾身散發出一股從容不迫的優雅氣勢,看似清華幽雅,卻風采逼人。
「請問尊架貴姓、台甫?」額豪客氣詢問,心中卻暗暗納悶。此人不論是衣著打扮、言談舉止,都顯示出身世不凡,非富即貴,絕不是尋常人物——而他竟不知北京城的漢人文士中,有著如此出類拔萃、如龍似鳳般的頂尖人物。
「在下姓朱,字心同,家居江南。」
那倜儻飄逸、神采風流的俊美男子輕拍著手中玉笛,微笑道:「我剛打杭州來。今日一進北京城,便聽說武宣親王宴請漢人文士、廣開王府大門,只要是漢族文士,不用持帖便可拜會——既然躬逢盛會,因此在下便不請自來。來得冒昧了,還請王爺見諒!」
額豪心中一動,這青年公子身上似乎有一種難以捉摸的尊儀風采,清雅飄逸中隱含著雍容華貴的氣勢,使人望而生敬,親而難犯。
「朱是前明皇姓——閣下風采非凡,舉止高雅,出身定然很尊貴,又正巧姓朱……」額豪不動聲色,微微笑道。「莫非閣下是前明帝皇后裔?」
他語氣清淡,就像閒敘家常一般,說出來的話卻宛如石破天驚。
眾人一聽,全部倒抽了口冷氣——近日來民間沸沸揚揚,都傳說前明崇幀皇帝的三皇子朱慈炯其實未死,正藉著宗教掩護,在漢軍八旗、奴僕佃役中秘密組織抗清隊伍,打算反清復明。
眾人慄慄而危,來人若真是朱三太子,一旦被朝廷知曉,那武宣親王府這場詩筵將成為一場抄家滅門的死亡之宴,在場的所有人都逃不了株連謀反之罪。
聽了額豪的話,朱心同卻是神色不變,一撫手中長笛,縱聲大笑。
「武宣親王真是好膽量、好氣魄,一開口便直搗黃龍,竟然不拐彎抹角的試探起朱某來了。」
他饒有興味地注視著額豪,含笑道:「倘若我真是前明帝皇后裔,王爺又打算如何?」
「倘若你真是前明帝皇后裔,甚至就是朱三太子本人,那本王會立即著令府內侍衛,將你拿下送交朝廷。」
額豪雙眉微揚,目光炯然一閃,泰然笑道:「擒拿反逆首腦,可是大功一件,必要時本王甚至會親自出手——不是本王誇口,至今還沒有人,能夠和我額豪交手而安然脫身。我額豪要捉的人,就絕難逃出我的手掌心!」
眾人一聽,立即鼓噪起來。
「對對對,王爺快快擒下這造反作亂的謀逆賊子!」
「王爺功名赫赫,爵位顯貴,千萬不要為了一個來歷不明的人而見疑於朝廷,甚至惹來殺身滅門之禍啊!」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的,都害怕惹禍上身,每個人都巴不得額豪能夠立刻拿下朱心同,管他是不是朱三太子?只要捉他入罪,眾人便能撇清這「反清復明」的天大禍事。
對眾人的鼓噪喧嘩,額豪似乎聽而不聞,他背負雙手,面對著朱心同,威儀內欽,氣定神閒地笑道:「不過倘若你真是朱三太子,只怕也沒那個膽量敢踏入我武宣親王府,否則以你前明太子之尊,明知我是大清敕封的蒙古親王,又手掌理藩院,你擅進我武宣親王府,豈不是身入險地,自投羅網嗎?」
朱心同目光灼灼,定定凝視著額豪燦燦如焰的瞳,兩人眼光交會間,一種奇異而複雜的感受同時在兩人心中升起。
那是一種棋逢對手、旗鼓相當的暗中較勁感——卻又有著英雄識英雄,惺惺相惜的知交之意。
「王爺不須多心,也毋須多慮,我朱心同絕不會為武宣親王惹來麻煩禍事。」
朱心同轉著手中鑲玉長笛,從容笑道:「天下姓朱的漢人,何止千百?僅南陽一府,唐王舊邸,朱姓子孫即有一萬五千餘人——若只因在下姓朱便硬要指稱我是前明帝皇后裔,甚至是朱三太子本人,那可就是欲加之罪了。」
額豪微微點頭,眼中閃過似是冷峻又似是讚賞的光芒。
「朱公子人品高華,文采逸群,堪稱世間龍風。只要你和前明皇室沒有關係,本王很樂意結交你這個朋友!」
他向亭中執壺捧盞的侍女頷首示意,侍女立即托了酒,走出祿水亭,將酒盞用雙手奉上給佇立溪邊,宛如玉樹臨風般的朱心同。
朱心同坦然接過金耳酒盞,瀟灑地飲盡一盅酒,然後微揚手中玉笛,笑道:「雪天,最宜品笛——今日新雪初霽,梅花盡綻,我既喝了王爺的好酒,豈能不有所回報?就以一首『梅花引』來答謝王爺吧!」
他將玉笛舉到唇邊,輕按宮商,清越的笛聲悠揚響起,輕音微漣,情韻纏綿,飄飄裊裊地穿過林間。
暮靄中,隱隱傳來叮叮噹噹的玉鈴聲,箏棕迴盪,清脆如歌,隨著笛聲忽低忽揚地飄過水面。
一個身穿蘋白綢衫,外罩白狐毛緞坎肩兒的清妍少女,從杏林中款步走了出來,只見她輕揚著凝雪般的雙腕,腕上的翡翠玉鈴在她走動間搖落成韻。
風動林梢,細細脆脆的玉鈴聲混雜在風聲和笛聲之中,竟是絲絲入扣,韻拍相符,鈴聲和笛聲彷彿一唱一答般,激盪著共鳴。
那少女走出淡嵐及膝的杏林,回身步上玉階白石橋,臘梅疏影,落在了她頰上,妝點出了她如花光般的雪玉膚容。
溪水倒映天光,繫在她髮際的蘋白綢帶,如飛雲流泉般飄動著。
祿水亭內,所以漢人文士,都驚艷地望著這個雪容素靨,宛如天上謫仙般的妍麗少女,而她的眼光卻只落在了額豪身上。
她望著額豪,驀地裡展顏一笑,映在溪水裡的容貌,就如一朵娉婷白荷,霎時間傾倒了祿水亭內所有名流才子!
第三章
夕照遲遲,一樹雲煙墜地。
雪霧中,落杏裡,帆齡一身雪白,就似一朵向晚的水荷,獨自開花,瀲灩如霞,嬌貴而無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