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之間,兩人盡皆無語。為了紆解胸口同情的痛楚,若薇有規律地調勻呼吸。她坐在椅子上,搜索枯腸想著該對他說些什麼。這時她才恍然大悟,原來他對她已有足夠的信任,願意對她傾訴往事,這個發現使她既喜且憂。藍道,她無聲地呼喚,我該如何幫助你?兩人在緊張的沉默中互相等待對方先採取行動。若薇慢慢推斷出一個結論,只要她表現出同情,那結果必然不可收拾。他是個驕傲的男人,他會覺得那是侮辱。這時若薇根本忘記這是她復仇的大好時機,只要一句諷刺便能夠深深地刺傷他。
"我有點瞭解你為何想擺脫鄧戈領地了。"她陪著小心說道。"把過去的包袱拋開是件好事。"她覺得他似乎還有許多事情瞞著她,不過她不願再冒險刺探了。藍道緩緩抬起頭,他的眼神因她講求實際,抑制同情而輕鬆下來。
"我想今天就去把這件事情解決。"
"當然了。"若薇立刻贊成,她的口氣中絲毫未曾顯露內心的風暴。
"我會預先做好安排,你一個人在這裡幾天不會有事的。"
"我可以自得其樂。"帶我一起去,她很想開口懇求,但又硬生生忍住。
藍道深吸一口氣,站了起來,抬頭挺胸。
"你要不要我幫你叫杯咖啡或巧克力上來?"
"不用了。你直接去就好,我還有些事情要做。"若薇輕輕一笑,對他揮揮手,等確定他已離開之後,便回到自己的臥室,讓胸中奎塞的情緒發洩出來。她還沒掩上房門,心便顫痛起來,臉頰也濕了。她一掛好門,便從內心深處發出啜泣。你怎能為了他掉淚?她自責道,用一手抹去眼淚,坐在罩篷床沿。她試圖回想他對她的所作所為。藍道絕不會同情她或任何人,她懷疑他到底會不會流淚。不僅如此,他還會覺得她的同情使人噁心。但不受歡迎的溫柔仍然像藥一般滲進她的血管,緩緩擴散,軟化了她企圖將他擋開的重重障礙。
兩人匆匆告別,說一些應景的場面話,交換漫不經心的笑容。當馬車駛離客棧時,若薇忽然有一股被遺棄的感覺。我好像是一名水手的情婦,就這樣無可奈何地跟他說再見……他則毫無牽掛地離開。可是他為什麼不?我又不是他妻子,她提醒自己,甚至連情婦都算不上。我無權感覺空虛,也不能強迫他留在身邊。
她也沒有理由覺得自己屬於他。
若薇壓根兒沒想到自己會覺得度日如年。她不明白原因為何,也不知情況何時轉變至此。從前她巴不得能一個人清靜清靜,如今只希望時間趕快過去,心中充滿了不耐,覺得需要比紙筆和風景更強烈的刺激。客棧裡的客人來了又去,等那對來自殖民地的姊妹偕同雙親離去後,連陪她聊天解悶的人都沒有了。洛西客棧有如鄰近的綠野一般平靜。你不會有事的,她憶起藍道曾經這麼告訴過她。就算她被送進修道院,也不會比待在這裡更安全了。
她將藍道從英國帶來的那幾本書全都讀遍了——幾部莎士比亞、一本政論選集和一些由女人筆跡抄錄的詩。從那本摩洛哥皮面的本子上的題辭看來,這些十四行詩和拜倫風的詩歌顯然是他某位前任情婦抄給他的。
一天過去了,兩天、三天……不會更久了,不是嗎?她翻閱法國報紙,它和每日出刊的英國報紙不同,它每星期只出三份。客棧老闆娘看她無聊得可憐,便要若薇陪她上市場買菜。採購了蔬果、雞蛋和肉類後,她們在九點時休息吃早餐。她們坐在露天咖啡座上享用巧克力夾心麵包,順便觀察哈維居民的交易情形。早晨六點便開始營業的零售店裡現已擠滿了顧客。街上淨是駕著馬車的農人、主婦和女僕,大家都在忙著討價還價。街角居然還有個算命的,目前靈異主義正盛行,所以她的生意很好。
"你要不要算算命?"葛太太好心地問她,她注意到若薇一直看著那算命的女人。若薇笑著搖搖頭。葛太太的英語不甚高明,所以她們都是用法語交談。一時之間若薇恍若覺得是在對玫蜜講話,那婦人睿智的眼神和道地的法國腔對她而言好熟悉。
"不要了……我沒錢,就算有,我也不相信她知道我的未來。"
"你怎能確定?"葛太太間道,討人喜歡的圓臉上有副躍躍欲試的表情。
"因為……人的命運是要靠自己決定的。"若薇苦笑一下。"我就曾經做過一個改變了一生的抉擇。我本來不會到法國來的,夫人,也不會和……"
若薇不再說下去,葛太太好奇地皺起臉,隨即會意過來。
"不管你們在一起的原因是什麼,我相信那位先生並不後悔。"
"我不知道他有什麼感覺,"若薇承認。"他很難讓人摸透。"
"這點我也同意。"葛太太說道,喝了口咖啡牛奶。
"夫人……如果你喜歡的話,我很願意向你坦白——"
"當然!我最喜歡坦白的人了。"
"你對我和柏先生的關係從未表示過任何意見。你會不會覺得我像個壞女人?"
"老天爺,當然不會了!"葛太太一臉驚訝。"在法國,貴族們除了借由你們目前的那種安排,根本無法得到真愛。"
"可是明知他不會娶我——"
"年輕人結婚都是為了彼此方便。一年以後,夫妻倆相處的時間就越來越少,甚至根本不在一起了。他們有各自的朋友、活動,有時甚至各有各的家。像你們這種愛情是最受尊重的,因為互換戒指並不表示相愛,兩人的心才是最要緊的。"
若薇默默接受了這句話,然後忍不住提出一個問題。
"可是難道不用顧及道德標準嗎?"
"道德……"葛夫人大聲說道。"我和它有個約定,那就是我絕不帶它上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