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琪不是艾滋病患。」她認真的糾正他。「她的病毒還在潛伏期,所以只能說是HIV帶原者,醫生說,要等到她的白血球因病毒數增加而下降,免疫力開始降低,那才是我們說的艾滋病。」
他翻個白眼。「我管她是HIV帶原,還是艾滋病,反正她很危險!」
「放心,玄麟。」她擺出耐心的溫柔微笑——他覺得自己像是她班上某個鬧脾氣的小男生。「艾滋病毒要經由體液交換才會感染,比被傳染感冒的幾率還低。而且,某種程度上來說,普通人對病患來說,才是可能帶來致命危險的。你知道,因為免疫系統被破壞,身體根本沒有辦法自我保護,所以只要隨便被傳染個感冒、皮膚病什麼的,對他們來說都是很麻煩的。」
他瞇起眼睛。「若衣——」
「真的,我去查過一些資料,也問過醫生了。真的是這樣。」女孩天真的保證,完全沒明白男孩心中的憂慮。「不會有問題的,玄麟。」
「問題不是這個!」他發火了。「你應該知道的!」
她搖搖頭,靜靜的反問:「我不知道。玄麟,你告訴我,如果感染不是問題,那麼問題是什麼?」
問題——問題是……他啞口無言,只能狠狠低聲吐出詛咒。
她歎口氣,起身走到他的身邊,從背後抱住戀人寬厚的背,深深吸入混合著陽光和草香的氣息。
星期三早上,晚秋難得的好天氣。陽光已經透出雲層,在植物園裡做健康操的人群漸漸散去。他早上五點就起床,開車從市區到景美,接了她,然後才直驅目的地的南海路,只為了要捕捉晨光中的殘荷風情。
有個畫家父親,她已經很習慣這種在奇怪時刻拍照的行為。真實和想像,是藝術工作者必須用一輩子努力調和的課題,爸爸總是這樣說。
「你知道嗎?烏阿姨跟我說:戀愛是要『兩個人』才能談的。」
烏阿姨?哦,他媽。他不明白,他那個不良母親跟這個話題有什麼關係。
「這一陣子,我一直在想,我那個時候為什麼一定要逃走?」溫柔的聲音如風,輕輕吹動他的聽覺。柔軟的胸脯貼在背上,順著呼吸一伏一起的——他不是聖人,實在很難專心。
深吸口氣,平定蠢動的慾望。「因為我是笨蛋。私奔根本解決不了問題,只是一種逃避而已。你有家人、我也有家人……」
「不——」她輕輕搖頭。「不是因為這個原因,我……我也是很自私的,根本沒有想到那麼多。玄麟,我愛你。真的,你要我跟你走,天涯海角,我都願意跟你去——可是,我怕……我好怕……」
「怕!怕什麼?」
「那個時候,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麼——只知道心裡一直有個聲音告訴我,這樣是行不通的、絕對不能這樣做——」
他一點也不明白。聽起來像是某種詭異的神諭,或是某種女性才會有的知覺。「那你的直覺很正確。那個時候的我,卻是不是可以信任的小鬼。」
「玄麟!」她輕輕拍他的背。「聽人家說啦!」
「好好,我不多嘴。」
「到最近,我才慢慢明白,我怕的,是什麼也不能給你的自己。」
他翻白眼。「我什麼也不要你給我,只要你在我身邊就好——結果你就因為這樣跑去美國?放你可憐的男朋友一個人孤零零的?」
「你不明白嗎?那樣是不夠的。留在你的身邊,卻什麼都不能給你、連你需要什麼都不能瞭解——」她搖頭。「我是你的女朋友,不是你的影子,不可能一直依賴你的保護。『我』『要』保護你,我『需要』知道自己對你是有用的。跟你走,讓你照顧我一輩子,或許,會很輕鬆沒錯。」她收緊環抱他的雙手。「可是,那不是愛。那不是『兩個人』的愛情。我只是單方面接受你的溫柔而已,那是——不對的。」
他根本不知道那為什麼不對。轉過身來,抱住心愛的戀人,低頭困惑的問:「我不懂。那樣有什麼不好?」
她咬咬嘴唇,換種說法。「從小到大,我一直很膽小,什麼事都不敢去嘗試,也有很多事不懂。如果……我就跟你走了,然後依賴你,過完接下來的日子,我……大概一輩子也沒有辦法變成一個完整的『人』。但是,我知道,你需要的,不會是一個會說話的布娃娃,我希望自己可以付出……至少,我要能夠給你一個完整的『陳若衣』去愛,而不是一個毫無思考行為能力的空殼。」
考慮很久,他大聲歎氣。「對不起,若衣,我還是聽不太懂。可能我真的不是很聰明,能不能在解釋給我聽聽?」
他拉開距離,瞇起眼睛,看著懷中的女孩。「那我不確定,我是不是會比較喜歡你所謂『完整的』陳若衣。」
「玄麟!」
他咧開嘴。「開玩笑啦!」
她不確定的看了男人一眼,然後才又囁嚅的開口:「吶……玄麟,你可不可以去跟安琪道歉?」
道歉?跟那女人?他狠狠磨牙。「不要。」他幹嗎跟她道歉?
「玄麟,」心愛的女孩睜著月光般溫柔的大眼,輕聲懇求:「安其實我最重要的朋友……」
那股酸溜溜的感覺又冒出來。「我是你很重要的男朋友!」
「玄麟……」
「男子漢大丈夫,說不行就是不行!」
*************
男子漢大豆腐。
看著那雙水汪汪的眼睛,沒有兩分鐘,他就只能舉起雙手、自動繳械投降,一點志氣也沒有。
也所以,他會坐在同樣的咖啡館,跟同樣一個可惡的女人一起喝咖啡。
唯一的條件,若衣不能在場。這樣,他就可以好好整治這個心機深沉的女人,而不必顧慮女友脆弱的心靈。
「安琪小姐。」他挑高眉。「我想你知道,這次邀你出來,是若衣的意思。」
「我聽小衣說了。」她笑,故作純真的臉上,一雙古靈精怪的烏黑眼珠閃爍,擺明不懷好意。「聽說有人覺得自己的態度不佳,要跟我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