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惆悵還依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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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 頁

 

  祖蔭是笑著說這話的,聽上去很輕鬆,並無惡意,然,穆澄還是一怔。

  祖蔭這個人一直有個毛病,就是自以為幽默,其實往往選錯題材,挑錯方式,結果畫虎不成反類犬,弄得人無所適從。啼笑皆非。

  穆澄當然沒有把他的這番話放在心上,只微低著頭,扒她那口飯。

  祖蔭又提她:

  「你明天可真不要到外頭逛了,你知道爸媽要來吃晚飯,好歹弄得像樣一點。他們老人家也只不過一星期左右才來打擾兒媳一次。」

  「祖蔭,你父母從來都是在受歡迎之列,你少擔心!」

  「是你少敏感才好!婆媳的不和,自古皆然,程度問題而已,這個我完全明白!」

  穆澄硬生生地把丈夫這句責難吞到肚於裡去。

  要否認,無從否認。

  的而且確,家翁家姑都不是善類。自嫁進陶家之後,不知受盡多少閒氣。

  要說自己跟他們相處得如魚得水,水乳交融,是太違背良心的話。

  然,維持表面安寧,還是做得來的。

  為了這份「家和」,穆澄自知吃了多少苦頭,仍落得今日陶祖蔭如此一句毫無諒解的說話,真令人苦惱。

  穆澄在心內吶喊:

  「我需要鼓舞,我需要鼓舞!」

  那個吶喊的聲音,漸漸的由強而弱,很輕微地騷擾著她心深處,細說:

  「我只是需要鼓舞,一點點的、很小的鼓舞,就可以了!」

  陶祖蔭望住穆澄那木無表情的臉,忽然的生氣了,說:

  「怎麼?就只為我坦坦白白的跟你說上幾句話,又不高興了!我越來越怕跟你推心置腹,因為換回來的必是這副欲哭無淚,活像全世界都欠負了你的嘴臉!」

  說罷,陶祖蔭擲下碗筷,乾脆走回房裡去。

  穆澄面對著一席殘羹剩菜,不再欲哭無淚,臉上熨熱的兩行酸淚,沿臉而下,清晰的滴在檯面上。

  小夫妻鬧彆扭,偶然生一陣子氣,沒有什麼大不了。

  所謂床頭打架,床尾和,極其量過一兩天,甚或只一兩小時就好了。

  況且,所執拗的其實是芝麻綠豆的小事。

  然,生命裡頭,每天每時每分每秒發生在自己身上的,只不過是小事而已,那有什麼天經地義、家仇國恨的大事發生?

  如果在這些小事情上得不到支持和愛護,還有什麼希冀了?

  穆澄挑燈夜寫,更為開心。她的筆墨充滿靈氣。源於生活中不住的失望、難堪、憤慨與感觸。說得最苦一點,她的文章,以眼淚寫成。也只有如此的竭心盡力寫,才使穆澄拾回一點安慰。因為她確信,讀者眼睛雪亮,感受清明,她所傳遞的訊息會通過故事與散文,安全地送抵讀者之手,然後,他們會珍之重之,產生共鳴與回應。

  穆澄專心一志,逗留在書房內,她甚至有點恐懼要回到睡房去。

  搖筆桿直至天色微明,穆澄疲累地走回睡房去。

  她輕輕的推開門。

  又輕輕的關上。

  縱使把噪音控制到最低,依然騷擾了睡熟的丈夫。

  陶祖蔭轉了一個身,以混濁的語調發出「嗯嗯」之聲,表示他的不耐煩與不滿。

  穆澄看著丈夫這細微的反應,疲意全消,代之而起的是一陣寒意。

  這位枕邊人,連睡夢之中,也不曾對自己的工作與生活作出任何支持。

  一切以他為出發點,以他為中心,以他為終站。

  穆澄可以辛辛苦苦的營生賺錢,可是,卻不能因為對家庭有功勞,而忽視丈夫的需要。

  目下,他正在甜睡,那麼,穆澄就不應騷擾他,否則,就是討厭。

  一點都不誇張。曾有一次,陶祖蔭乾脆向妻子表示:

  「你若晚晚都要在書房內爬格子,乾脆在那兒過夜好了,免在半夜三更被你吵醒!」

  穆澄一聽這番話,老壓抑著澎湃的思潮,叫自己別多心。

  一個工作整天,異常勞累的男人,要求有一覺好睡,是合情合理的,為求達到這個微小的希望,並不對任何人存在任何惡意。

  自此之後,穆澄盡可能配合陶祖蔭的上床時間,縱使睡在床上,文思如潮湧,她卻不爬起來寫稿。

  翌晨起來,那昨晚的靈感卻跑得精光,小說的佈局,與情節亦走得一乾二淨。

  唉!

  做人真難!為人婦更難!

  穆澄望著丈夫的輪廓,有太多的感慨。

  這個男人,跟自己有如此深厚的關係與感情,在這靜謐清泠無人的深夜,她突然發覺自己跟他距離甚遠,比她的讀者還要遠。

  跟一個陌生男人睡在一起,令穆澄毛骨聳然。

  穆澄瑟縮地在床上,用手環抱著自己,緊緊地抱著自己。

  她其實多希望有一隻強有力的臂彎將自己擁抱,將自己保護。

  任憑外頭風大雨大,她總之在臂彎內安全、妥當、溫馨、快慰就好了。

  一個女人之所以需要男人,無非是要這種感覺。當年,她嫁陶祖蔭的目的也是如此。

  老實說,陶家豈只不是豪門當戶,類似陶祖蔭的人材,本城一個中環就有上萬。不論家勢與人材,都不過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

  連穆澄的母親都皺起眉頭請她三思:

  「女兒,如果仍是要靠你自己雙手,才有追得上時代的生活享受,又何必嫁!」

  當年穆澄對母親的說話,只領會一半。

  她有自己的預算。

  穆澄認為小康之家,最無風無浪。一宿兩餐不愁就好了。

  嫁入豪門深如海,也不合她個性。

  至於說丈夫本事不本事,也不過是見仁見智的問題。

  太能幹的丈夫,一樣會有傷教夫婿覓封侯的煩惱。

  況且,人比人,比死人。嫁了個政府署長又如何?人心沒厭足,過得一兩年,丈夫再不升司憲,又會悶悶不樂,就算他再爬高一級,妻子也會要求對方努力成為本城九七之後的第一位港督。

  故而,一切過得去就好。

  唯其彼此的能力、人品、相貌都不相伯仲,甚至對方在某方面此自己高一點點更安樂。

  嫁進陶家之後這些年,才發覺原來不是這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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