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人雙腿折斷了,就認定他的痛楚必比另一個只缺了一條腿的深。合理嗎?
怎麼會呢?各有各的官能感受,因而各有各的難過。並非有人比自己更淒涼,就切實地稍減心頭痛苦的。
無可否認,葛鼓德對創傷的處置,比我大方慷慨得多。
我不期然他說:
「小葛,你是個大量的人!」
「也因為我並無選擇!」
我呆住。差不多每一句說話,都會發人深省。
「江小姐,我這句是真心誠意的話。郭少風要變心,我無奈其何,我甚而沒有資格與環境去發洩一口齷齪氣。於是,只能狠一狠心,打掉門牙和血吞,依然笑臉迎人。」
「好志氣!」
「剛才郭少風一定奇怪,我怎麼還能如此開懷大笑,他認定了我要躺在床上,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哀悼一段深情吧?時代不同了,怎麼可能還有這回事。」
「小葛,你好好地幹,總有叫他更下不了台的一日!」我是感同身受。
「江小姐,我並不為等那一日而活得更好。」
這算不算是一掌摑到我臉上去,叫人金星亂冒,拿了良心作狗肺。我木然,無辭以對。
「請恕我直言。江小姐,並不值得的。」
葛懿德重重地歎一口氣。
「為一個無情無義的人,擠流血與汗,一下子覺醒,看出了他本來的猙獰面目,還要為把他教訓一頓,而加倍的努力,苦了自己,是太不值得的一回事了。教訓令人成熟,何必要給他培養一條成長的道路,就讓他以為勝利了,永享太平了,他將會錯得越大,失得越多,終有一日萬劫不復。驕兵必敗。江小姐,」小葛很誠意他說:「我沒有選擇的餘地,就算有,我也不會浪擲力氣。」
一時間,我不能回應葛懿德。
她的意見,我需要消化,才能知道是否適合我的脾胃。
小葛以溫柔而誠懇的眼光看我,聲音調得很低,說:
「江小姐,跟在你身邊只不過短短一段日子,真是深感慶幸。這決不是場面客氣話。在今天,找本事女人不難,要做人做得有原則的,卻不容易了。跟你相識,真是緣份。然而,原則堅守錯誤,最能害慘自己。我因此非常冒昧他講了自己的際遇與意見,未必盡如你心,但未嘗不可作為參考。」
「我衷心地感謝,君子愛人以德。這年頭,肯厚顏直諫者實在有如鳳毛鱗角。」我也真心誠意。
「說得對,故此,郭少風已不愛我,我也不必愛他,決不花半點精神與時間去教導他如何學習做人與處事。」
我震驚,這麼說,我難道就愛杜青雲不成。當然不是的。
「江小姐,你大好年華,品貌俱佳,真的不必對過往多所回顧了。將從前種種硬拖一條尾巴到今天來,是不划算的。」
「我會認真地考慮,你說的不錯,是至理名言,可惜,名醫開的藥方,也不一定適用於任何人。如果我真的無能為力呢?」
「請放心,在其位謀其政。我一天吃著利通的飯,一天盡忠職守。在我未轉工之前,天天對牢郭少風,向他報告著每一件大小公事,他交代下來的一切功夫,我都恭謹地辦妥。」
對於一位曾誓無反顧地蹂躪我自尊心的人,我尚且能一忍再忍,直至我另有高就,才光榮引退。」
這也真真是職業女性的自尊所在,我完全地信任葛懿德,或者應該說,我比從前更信任她。
她對感情的分析、對事理的觀察,都如此細心入微、明察秋毫,加上本身的聰明伶俐,必在商場上有極佳的前途。
當然,她既如此精乖,也會想得到戳穿了我的心意,其實對她一點利益也沒有,後果有可能引致我老羞成怒,連一份官高薪厚的工也掉了。葛懿德跟郭少風已生私怨,仍不能拍拍屁股就走,還不是為了要保住一口安樂茶飯,希冀有瓦遮頭。否則,既失戀復失業,好比屋漏更兼連夜雨,怎麼得了!
第七章
凡三十歲以上的成熟人,都會明白這番道理。
現今,她才找到這份安穩的工作,難得老闆欣賞,免得過又何必惹是生非,能夠這麼露骨地表示出她的靈敏聰明,已是險著。猶敢於但言直諫,更加難得。
我好應該把小葛的這番舉止看成是對我的信任與抬舉。事實上,跟在身邊任事的人,諸如司機與秘書,都難免被他們洞悉自己心機之一二,又何況並肩作戰的特別助理。
我並不大介意葛懿德估計出我種種部署與目的,讓她洞悉天機;也只不過是早晚間事。
「小葛,對你,我是放心的。」我說:「我們得言歸正傳了,今午的約會,可有什麼特殊的收穫?」
「可以這麼說,你已引起了霍守謙的注意,午膳完全沒有其他目的可言,只除了關心我在利通工作是否愉快。並有意無意之間問起你的心情與脾氣。」
我冷笑,悻悻然說:「劊子手不是罩上了頭套才去操刀行刑嗎,怎麼居然關心起殺過的人來,看她僥倖還能活著,興趣大增了?」
葛懿德說:「就是因為行刑之日,他被黑布蒙住了眼耳口鼻,只以為循例式的公事,於是手起刀落,毫不容情!有日,有緣揭起了面罩,望清楚了受害人的樣貌氣質,如此的動人……」
「他可有侮意?」
「這得要由你親自再出馬,落實他的侮意了!」
小葛不愧是冰雪聰明的人。
霍守謙的反應出奇地令我滿意。
我並沒有預期他會對我有了莫名其妙的好感,我其實只要他注意了有我這個人的存在,對我有著比較深刻的印象就可以了。
看來這第一步,是三步並作兩步,進度極佳。
商場內沒有免費午餐的。霍守謙跟葛懿德的聯繫,著了甚多的痕跡。
無可否認,這晚躺到床上去,我還真暢快。
當然想起葛懿德提點我的一番話。
然,重創之後,我能翻身得如此積極與暢快,無非是那熾熱的報復心理。每個人採用的麻醉劑都不同,只要能忍住了痛苦,撐得下去,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