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微微舒一口氣,心頭的感覺好怪。
立志跑進鬼屋去看鬼捉鬼,一旦疑心鬼要出現了,仍嚇得心跳。鬼還沒有出現呢,心頭又是一陣子的悵惆失望,有一陣子的寬鬆慶幸,輪流交替,此起彼落。
我並不認識這位男土。
葛懿德連忙地跟對方打招呼,笑容依然浮了一臉,說:
「這麼巧,來吃晚飯!」
男士有些微的錯愕,好像寫了千百個問號在臉上似的。
葛懿德繼續說:
「我給你們介紹,這位是我新老闆!」對方伸手跟我緊握,說:「江小姐你好!」
一定是財經界中人,所以才認出我來。
「你好!」我回禮,乘機打量他一下,很一表人材的樣子。
有些男人站到人前去,樣子鬼祟,形容狠瑣,很不能出人頭地似的。
我就曾敕令人事部千萬先要以貌取入,聘請那種鬼頭鬼腦,蛇頭鼠眼的人到銀行來任事,有礙觀瞻,難討人的信任。以為形貌不是商場決勝之道,是太過漠視現實了。
世界上有幾多個拿破侖?
望之不似人君,穿起龍袍不成太子的人,注定失敗一半。奇怪的是,有七分本事者,自添三分神采。連電視台選美,那些小姐們初看像個土包子的,一旦選出來了,就真頗像樣。
是雞與雞蛋的問題嗎,大概半斤八兩。必須要有潛質,始會被發掘與栽培。
面前的這位男士,潛質盎然,是一眼就看得出來了。
葛懿德說:「這位是我的舊上司,威捷洋行的執行董事郭少風。」
我心頭抽動一下。
想起了酒會裡頭威捷洋行主席費利斯的那番話。
不會是他吧?然,拿這姓郭的,跟小葛放在一起看,的確是男才女貌的一對壁人。
「昨晚才在費利斯先生的晚宴中見過江小姐,人大多,沒機會暢談!」
「有空上利通來坐。」這是應酬活,不可不說。
「一定,再找時間來拜會。」
招呼打過之後,郭少風走回自己的座位上去。
「有美同行。」我不期然地衝口而出,不知是不是故意報告,因為小葛背他們而坐。
那位年青的小姐,守一套粉紅日本時裝之類,渾身的倫俗,如此毫不介意地表露無遺,將她那本來不算太差的相貌,都影響得降了格。
「希望那姑娘只不過是他的誼親表妹之流!」我補充。
否則,實在太可惜,太破壞這兒高雅的氣氛,大屈辱郭少風的質素與身份了。
小葛聞言,笑得更天花亂墜。
她眉宇之間的那份坦蕩蕩,完全不可能是碰見舊情人的模樣。我默然,仍在胡思亂想。
試行記憶一下威捷佯行的董事局內還有些什麼才俊。
小葛既已有資格問鼎總經理之職位,不見得這樣子的女人,會跟低她三級的人鬧戀愛。
如果小葛今年二十三、四歲,她或者會視戀愛對手的學歷身份如無睹,完全愛情至上。
然,女人一沾到三十,思想全部煥然一新。
江湖風雨,把少女時代的幻夢與理想洗刷得一窮二白,乾乾淨淨。
要批評女人年紀一大了,就益發勢利,也真叫沒法於的事。閱歷多起來,知道什麼模樣才叫得體、本事、學養,而偏偏有齊這等條件的人,都雄踞高位,權重一時。困為世界再不是懷才不遇的世界,社會予有潛質而又肯盡力揮發的人很多很多機會,一經配合,便都風生水起,獨當一面。
幾曾聽過蹲在大橋上乞食者原是有學歷修養的人!
坐在辦公室內,手下三千之眾的女人,決下能叫她跟門口看更者鬧生死戀,為證明自己清高?視此現象為平等?實在是天方夜譚了。
男女關係甚至朋友交往,精神才智上一律要竹門對竹門,木門對木門。若能連身家資產與社會名望都半斤八兩,那就更好了。齊大非偶。自古明訓,至為恰當。
我仍忍下住問小葛:
「你跟這位郭少風多年同事了?」
「對。不只多年同事,且多年同居。」
葛懿德竟輕輕道來,並無半點不快、靦腆,甚至難過。像報道著旁人的關係。
我微微錯愕。是不是小葛對他先沒有了感情了。
被遺棄的一方,心頭總是痛楚。不見得就能如此庸灑也。
小葛說:「見工時,怕你多心,以為失戀者心情惡劣,一定會影響工作質素,故而只挑其中一個離職的原因講。事實上,暫面相識,即提起這種兒女私情,也太不得體了。」
跟葛懿德交往下去,竟是一連串的驚駭,我很真心誠意地說:
「若是現今跟那姓郭的坐在一塊兒的小姐是你對手的話,我可以肯定告訴你,你各方面都勝她千百倍,不論樣貌、風采、衣著、品味,甚而可能言語……」
葛懿德笑:「這麼說,我豈非輸得更慘。」
我啞然。真是一位聰明絕頂的人。
那姓郭的搞什麼鬼?
「對不起,江小姐,你的安慰,我非常感激。對方必有跟新人走在一起,而離棄舊人的理由。很可惜,通常理由充分與否,都不影響決定所引致的後果,我們也就不必把理由太過放在心上了。」
「那是幾時的事了?」我問。
「什麼?」葛懿德有點不明白。
「我是問,你們分手多時了嗎?」
既然對方落落大方地說起前事來,我也就不怕這樣問。
並非專為好奇,而是希望參照資料,看究竟要失戀多久,才會得變成小葛今日的瀟灑。
葛懿德非常認真地想了想,說,「大概半年的樣子。」
實在難以置信。
大概要因個案的輕重而定奪痊癒的速度。
一定是我臉上流露的表情,叫葛懿德看出個所以然來。
她竟說:
「要看當事人對人生的體會與處理;有甚於案情的輕重。」
小葛說這樣話時竟毫不迴避地瞪著我看。眼神有時能表達的比語言還要多。我知她對我的過去一定已有所聞。
我苦笑。
一點也不稀奇,根本是全城皆知的故事。小葛也許說得對。人們崇尚比較,真是很不必的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