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傑下意識地覺得有些問題,隨著方志琛的到來而產生。
這些問題的輪廓是已存在了,只是還帶著模糊,並不清楚。
這就是說,值得他去探索思考了。
是夜,方志琛留在陶家直至吃了宵夜才走。實際上,晚飯後剛好女兒陶秀帶著幾位男女同學回家來玩,一經介紹,就都圍在方志琛身邊,跟他頂談得攏。
反而是陶傑夫婦被冷落下來。
就連陶傑開車送方志琛回酒店時,陶秀也好像依依不捨地跟著坐上汽車,陪這位方叔叔一程。
放下了方志琛,在回家的路上,陶傑忍不住問:
「你們一班朋友扯著方叔叔談些什麼?頂投契的。」
「對呀!談我們的出路和前景。」
陶秀一臉興奮地答,臉上似乎猶有無盡的快意。
這令陶傑有點為奇:
「秀秀,你這個年紀談前途,還沒有開始上大學呢?」
「爸爸,」陶秀驚叫:「你說什麼?」
「我說你還小呢!」
「怎麼小?已經近十六歲了,今年暑假上大學,三年之後就畢業,畢業前一年就得決定去向,現在先搜集資料與意見,不是很應該的事嗎?」
「可是,」陶傑忽然有點酸溜溜的滋味,道:「為什麼你一直沒有跟我說起過?」
「你?」陶秀說。
這個單字真是太具刺激性了。
陶傑登時像被人摑了兩巴掌似,在金星亂冒之時,不禁衝口而出,問:
「為什麼不是我?」
陶秀還理直氣壯地答:
「你不是退休了嗎?怎麼還有市場上最新鮮的資料呢?」
陶傑簡直啞掉了。
然後,陶秀還說:
「況且,你躲在加拿大,頂多看幾張香港報紙,讀幾本香港雜誌,在訊息上是隔山打牛,抓不準的。誰不知道傳媒都有他們的背景,有他們的角色,等於各自說著他們需說的話,要知道準確的市場消息和體會市場趨向,是要有親身經驗的。」
陶傑一方面訝異於女兒的成熟成長,另一方面,她的理性分析為自己帶來太大的震撼。
他一時無語。
車子一直在黑暗中摸索著前進。
過了一會,陶傑才再問:
「你要這麼多香港的新鮮消息幹什麼?不是人在加拿大嗎?」
陶秀微側著頭,望了她父親一眼:
「爸爸,我是要回香港去的,一畢業就回去,留在這兒幹什麼呢?這陣子加拿大的機構裁員還不夠多嗎?多倫多的經濟蕭條到人都開始湧到西岸來,無非也是在亞洲移民的生活縫隙內找就業機會。我們上的經濟課程,老師都說,下世紀是亞太區的天下,東方人的世界,要我們密切注意,還留在這洋鬼子的退休勝地討一口辛苦飯吃,何必?我班上的洋同學都羨慕我們可以回香港去發展呢!」
陶傑沒有響應。
陶秀感覺到氣氛僵住了,就又自動打圓場,道:
「爸爸,你別生悶氣。父母老說是為了我們下一代才移民的,這其實不是不對的。現今要到海外去接受高等教育,的確很昂貴,以移民身份在本地唸書,是省得多了。這番苦心,我是明白的,但畢業後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其實,爸爸啊,我跟你坦白說一句話好不好?」
「好,你說。」
「除非你真是覺得自己是七老八十,動彈不得了,否則,也不應該把人塞在這個城內,無事可為下去,人也會發霉的。你看,方叔叔多麼的精神奕奕,神采飛揚。爸爸,你絕對可以跟他一模一樣。」
那就是暗示如今的陶傑跟方志琛在神情風采上是有一定的距離了。
當晚,陶傑瞌睡前洗面漱口的時間特別長,因為他一直逗留在洗手間,對著那面鏡子發呆。
腦子裡不停想著女兒的那些話。陶傑不是不受刺激的。
他細心地照著鏡子,除了覺得自己比從前胖了之外,其實還是那副眼耳口鼻等。為什麼在女兒的眼中有如此不同的感覺呢?
是不是一個男人一旦離開了工作的崗位,無權無勢無名無位在手,就立即現了一副寒酸相呢?
不會吧!陶木想,他最低限度並不貧困。
在加拿大,能有六百萬加元資產的人絕對是小富翁,每天他的資產自動升值以及所得到的利息,絕對比一間當地銀行行政總裁在扣除稅項後拿到手的薪金為高。
他何須自卑。
陶秀之所以把方志琛看得如此出色,一半是為了新鮮感,尤其是妙齡少女,總有一些生活上的懂憬。際此西方人士都垂涎東方市場的時期,來了一個香港貴客,自然對他額外的看重。自己呢,是陶秀早晚見著的親人,就未必曉得寶貴欣賞了。
這根本就是人之常情,緊張些什麼呢!
是這樣向自己解釋了,陶傑才安心走出浴室,躺到床上去休息。
伍婉琪似乎已經睡著了,她靜靜的閉著眼,平臥著。
陶傑忍不住輕聲叫了一句:
「婉琪,我們好不好回香港去度假,看看香港如何了?」
「嗯!」
伍婉琪自喉嚨發出聲音來,隨即轉了個身,含糊地說:
「明早再說吧!」
明早,他們夫婦倆醒過來,就帶著陶秀與陶富姊弟,開車到酒店去接方志琛喝早茶。
這家茶樓設在一個溫哥華東區的巨型購物商場內,也真是生意興隆。購物商場內靜悄悄的仍未啟市,一大班中國人就已拖男帶女的上茶樓。開始吃個痛快。
方志琛坐下來,忽然一拍大腿道:
「在這兒買間房子也頂化算,大概花值三百萬港幣,就很像樣了,比在中國內陸買優質房屋還便宜。」
伍婉琪急忙和應,道:
「對呀!首期只放百分之二十五至三十,地區好的還很容易租得出去。」
方志琛答:
「租出去可不必了,反正來來去去的租金也不過是千多元加幣,就由得它當別墅用,一年當中,來這兒度假一兩個星期,也真寫意。這兒的人就是輕鬆,全無壓力感,跟香港是太有分別了。我們在香港那種爭先恐後,分秒必爭的氣氛下過活,正如廣東俗語所謂「吊頸也要透一口氣」,在溫哥華真是又平又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