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最盡頭,對香港這殖民地的處理應該是英國國策,在這種國家作風的大前提下,不得不沿著一貫路子走下去,此其三。
於是層層都有政冶壓力,最慘還是每層主管都未必知道自己頂頭上司的確切心意,因為在英國唐寧街的政策都不住求變以自保,也不會洩露動向,於是乎下達到陶傑這階層時,就變成了摸不到任何底牌,有一日人做一日事。
上頭的喜怒哀樂,說變就變,又經常虛則實之,實則虛之,製造輿論風波,調控市場反應,以從中謀取暴利。
凡此種種複雜難纏的政治關係一發生,就分分鐘是預備好了功課,也會挨罵。
臨離開政府前,陶傑的精神比較輕鬆了,在一個應酬場合,說了一句稍稍對機場問題中立客觀的批評,翌日就被召上中環總部,洋上司疾言厲色地說:
「你雖則是行將退休,但一日住在政府宿舍之內,總應該體恤一下我們的困難,沒有建設性,反而易生誤會,教人拿著做輿論與話題的說話,最好少說幾句。有什麼需要你們同心合力幫忙催谷時,就不妨公開多說幾句話。」
陶傑離開洋上司辦公室,走在中環通衢大道上時,幾乎吐血。
他想,香港這戰後的繁榮安定,英國人固然功不可沒,但也的的確確靠中國人的本事。
就一個政府之內,別說他們已爬上高位的官員,就是其它都屬社會精英。當年大學裡跑前幾名的才辛辛苦苦過五關斬六將地考進政府機構,接受政務官的培養而成長。
沒有最強勁的華人政府公務員,香港哪來今天的成績。
他陶傑只不過說一兩句中肯的說話,不算食碗麵反碗底吧,也要受這場閒氣,太豈有此理了。
然則,血濃於水,這條數又怎樣計了?
總之,激心勞氣。
早早一走了之,最為上算。
當時是帶著這種解脫心情移民去的。
故此,現今故友相逢,別後苦水,一吐完全明白過來。
共事過的多年朋友,就有這種溝通融洽的暢快和方便。
陶傑真是太享受與方志琛的談話了。
方志琛的感受當然也屬類同,來陶傑家,真是賓至如歸。
越談越興奮越不見外,也就在言語上少了很多顧忌與防範。
當方志琛留在陶傑家吃飯時,他的胃口特盛,忙於讚美伍婉琪廚藝的精湛。
伍婉琪樂不可支,道:
「我看你們倆談得難捨難分,也就別到外頭餐館去吃飯了,不然,這近年溫哥華開設了很多間餐廳飯館,質素挺不錯,應該試試。」
方志琛笑著,不經意地說:
「陶傑應該知道,我們這些高級公務員沒有什麼特別好處,在香港就是有機會吃到最上好的菜,人們搶著邀請,為他們充撐場面也好,為建立人際關係也好,甚至也有為談得來的緣故。總之,天天酒筵,夜夜笙歌,不是會所酒店,就是福記,吃得個個膽酤醇高漲而後已。我難得吃一頓清簡的小酒菜。」
陶傑不住點頭。
在和應之中,他心頭不免惆悵,活脫脫像是有點思念從前那種繁華生活的神緒。
從前分明是怕死了那些川流不息,永無休止的香港應酬,如今,怎麼卻在回味?
天下間總是用慣了,見多了就膩的那條道理。
方志琛還一邊大口大口的吃,一邊道:
「再說,溫哥華的中國菜做得很不錯,但以外形來說,就欠了細緻精巧,花款與材料也就跟香港的一流食肆望塵莫及了。」
方志琛這麼一說,令陶傑的興致更有點索然。
於是慌忙轉換話題,陶傑說:
「這最近香港有什麼新花邊新聞?」
還未待陶傑答覆,伍婉琪便道:
「邊吃飯邊談話,最好別講政冶新聞,有礙消化。」
「啊!」方志琛有點茫然,道:「我又不讀娛樂新聞,不知道明星秘聞,無可奉告。至於說炸屍案、燒屍案之類……」
伍婉琪立即阻止他,道:
「好了,好了,說這些新聞更吃不下嚥,而且都是報章刊登過的,我們全都清楚了,沒有新鮮感。」
「有什麼企業政界明星的小道新聞,你或許會知道一二呢?」陶傑這樣提點他。
果然,一經指點,方志琛就想起來了,道:
「有一則小新聞,西報爆出關於城內一位頂尖兒的親英女強人在英國南部購置了一幢別墅。」
「那也算是新聞?」伍婉琪問。
「引來很多非議呀,有說她肯定貪污才有這麼多錢,又有說她出手奢侈,與樸實形象不相符。」
方志琛不知是要賣一下關子,還是他的確需要呷一口湯,才再開腔:
「這還不是此單新聞的精彩之處。」
「精彩在什麼地方呢?」陶傑問。
「在於有些傳媒想把事情弄大,最好弄得滿城風雨,成為城中話題,對銷路有好影響。於是有張報刊找著了女強人的死對頭,問他對此事的意見,預計必定是落井下石的情況居多,誰知不然,那死對頭很認真地說:
「「我雖跟她的政見作風言論一律不同,但也要說句公道話,對她在英國置業產生的這些謠傳,是完全沒有理性的推論。她那英國的巨型別墅,雖說是有十房五廁,佔地以畝計,但總值港幣九百萬元,這個數字對於在本城內工作了這麼多年,而且正處在高位上的她,絕對是綽綽有餘。九百萬港元只可以買到北角半山樓齡在三十年以上的千多呎公寓,銀行極其量按揭百分之四十至五十,要動用的資金還多。反觀英國,房產可供二十五年,首期無非百分之三十,怎麼能指她是奢華用度呢?」
「你說好笑不好笑,連敵人都不好意思不客觀地說良心話,這女強人才搶回一點光彩。的確,九百萬元在英國買別墅的資格,在香港有不少人擁有,問題是誰會跟去買罷了。」
至此,陶傑就再不說些什麼了。
由著伍婉琪跟方志琛繼續東拉西扯的談,他自管在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