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一說,連帶於彤都驀地興奮起來。
她在想,陶妻所不能為陶逸初做到的事,她做到了,這本身已是一件好事。
可是,未婚生子依然是有很多顧慮的。
她不敢想像自己挺著大肚子上班時,會有什麼難堪事發生。
談論誰是孩子的父親,必然是無可避免的熱門話題。
跟著,例如仇守成之流就會涎著臉,走到自己跟前來,有意無意地說:
「會往本城待產,抑或遠遠跑到美國或加拿大去為未生兒做好申請護照的準備?對,對,對,忘了於大小姐是愛國志士,怕要到北京人民醫院的留產所掛號才是正辦。」
現今後過渡期內就總是有這種特異小人。既怕愛國,更怕別人愛國,萬一對方因愛國而沽了光彩,他豈不落在人後。這種妒性甚重的人,又自覺滯留香港,因此也看不得人移民,總之吃不著的葡萄是酸的,於是看看左右的人,無一順眼。
於彤想看,禁不住歎了一口氣。
「別多想了,盡快跟陶逸初商量去,說到底,他是孩子的父親,他有權盡快知道這喜訊。」蕭婉植說。
於彤笑:
「好的,蕭醫生,我們商量的結果是,如果真要把孩子生下來,你要為我接生。」
蕭婉植高興地伸出手來,跟於彤一握,道:
「很好,一言為定。你得預約我的時間,你知道在婦產與人工受孕科內,我是紅員。」
兩人終於笑著碰杯,把咖啡喝個精光。
可惜,當天晚上,就算有人拿槍指著於彤的天靈蓋,逼著她,她也役法擠出一個笑容來。
因為陶逸初一聽於彤懷孕的消息,他就把雙眼睜得如銅鈴般大,說:
「你是說,你懷孕了?」
於彤還以為對方對這意外的驚喜難以置信。
「對。」她答。
「怎麼會?」
「怎麼不會?」
「我以為你一直吃避孕丸。」
「上個月我停吃了。」
「天!」
陶逸初在房子內來回踱步,那一臉的焦躁流瀉出來,像火山熔岩,濺到於彤的身上去,立即可以灼熱得置她於死地。
陶逸初在驚聞於彤懷孕之後的這種強烈反應,是於彤始料不及的。
她呆呆的望看他,想在這一分鐘好好的看透這個眼前人。
陶逸初說:
「前幾天,我問你是否月事提前了,你怎麼答我?」
「我答是的。」於彤說。
「那是為什麼呢?」
「因為我說謊。」
「哪一個是謊話?指你已懷孕,還是指你的月事來了?」
於彤忽然覺得身體發軟,她無力地緩緩伸手扶著椅背,坐下來了,才回答他:
「我懷孕是千真萬確的,驗了血了。」
「把它打掉!」陶逸初說。
「把它打掉?」於彤下意識地如此發問,然後她的耳朵開始嗡嗡嗡的作著各種迴響,不斷地聽到陶逸初的那句話:
「把它打掉!」
「把它打掉!」
「把它打掉!」
甚至在夜裡、在清晨、在家、在路上、在辦公室,於彤隨時隨地都聽到耳畔有這個聲音:
「把它打掉!」
「把它打掉!」
真奇怪,於彤沒有跟陶逸初爭執,連好好地討論這件事也沒有。
陶逸初說了那句話之後,於彤只想了想,就響應:
「你決定了?」
「當然,百分之一百。」
於彤就點了頭。
這以後,她請陶逸初早點回家去,因為她要早點休息。
陶逸初拿起了西裝外衣,擱在肩上,仍親吻了於彤一下,說:
「早些辦妥它,遲了怕會有危險。」
於彤笑,再度點了頭。
當房子內只剩下她一個人時,她才開始覺得害怕。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人就是偏偏知道人心叵測,仍要跟人密切相處。女人明知男人愛不得,卻一古腦兒專志談戀愛。其理一也。
現今已是騎上虎背,悔之已晚。
於彤在極度彷徨與恐懼中度過了整整一個星期,然後她第一件事就是換了大門的門鎖,是恩盡義絕的時候了。
蕭婉植這天晚上來找她。
「情況如何?陶逸初是不是高興死了?」蕭婉植開門見山就問。
「婉植,你先答我一個問題。」
蕭婉植點頭。
「你買不買股票?」
「不買。」蕭婉植毫無疑慮地答:「我是見過鬼怕黑的人,從前幾次拿血汗積蓄押在股票上都節節失利,通街通巷喊好,不買白不買,豈料忽然大瀉,個個頭破血流;或是齊齊看淡了,反而股價日日攀升,弄得股民頭大如斗。有些錢真不是我們這些升斗市民能賺的。」
「對極了,世事人心如股市,沒法子猜得中。」
蕭婉植正想開口問:這跟陶逸初的反應有關嗎?她隨即想到答案了。
「於彤,別難過。」蕭婉植把雙手交疊,連腿都縮到沙發上去,整個人蜷伏著,很有點不知所措:「我只能叫你別難過,是不是?」
「怎麼會不難過。」於彤忽然站起來,一邊在廳上踱著步,一邊指手劃腳地喊說:「我當了個大傻瓜,我發了一場春秋大夢,我會不難過嗎?何只難過,簡直傷心!」
於彤忽然滿眼含淚,衝到蕭婉植跟前來,對她說:
「借你的肩膊用一用,我想大哭一場。」
對方還來不及作反應,於彤已經哭倒在蕭婉值的懷裡。
蕭婉植由著她任情地哭。她經常都指導那些新任母親,請她們別一聽到兒啼,就忙不迭地投其所好,逗他開心。
哭在體能上對胸膛有利無害,在精神上是一種發洩情緒、舒緩壓力的極有效方法。
反正是哭不死的,就由他哭吧!
任何一件事做膩了做夠了,自然會停下來,最低限度歇一歇,再重拾舊山河。
於是蕭婉植待於彤哭飽了,才站起來為她絞了一條熱毛巾。
「請相信我,」於彤一邊抽咽一邊說:「我從沒有為陶逸初在這件事上的反應而哭過,沒有肩膊可以擱上自己的頭,哭來幹什麼。」
蕭婉植答:
「哭過了就好。」
於彤連忙點頭,道:
「是的。我跟陶逸初走在一起三年,浪費了三載光陰,徒擲了千日感情,現在我也只不過傷心十天八天,不算過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