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當然會意,似乎我們之間的感情已經轉化到無所不談、剖心雙向的老朋友階段了。
我問:
「公私兩方面都有買賣交易,是吧?」
「對。方心如,你不是要我隱瞞真相,指天誓日地向你保證,除你之外,我不會再有別個女人吧?那是不正常與不真確的,我不希望跟你來這一套。」
「多謝你,是要坦率,才是尊重。」
「就是這話。」唐襄年說,「待你有日覺得可以愛上我了,我會考慮改邪歸正,誓無異志。」
我笑:
「為什麼不可以先行齋戒沐浴,行善施捨,才求神庇佑?」
「如果做齊犧牲,仍然不是我佛慈悲矜憐,給我顯靈顯聖,我豈不更吃啞巴虧了?」
說罷,我們兩人大笑。
的確是雞與雞蛋的問題。
我並不責怪唐襄年,他是我這一段人生過程中接觸到的最坦白、最真實、最誠懇的朋友。
他有足夠的條件虛偽、瞞騙,可是,他沒有。
不但是尊重我,應該說他也尊重自己。
需要撒謊砌辭掩飾的人,等於承認他有見不得人見不得光的情事。
唐襄年認為他所有的行為在他的意念上都是光明磊落、理直氣壯的,或者應該說,他不管別人的看法如何,他對自己的行為負責,且有信心能肩承所有後果,故而他不必閃縮、隱瞞,不用投鼠忌器,更不會慌張鬼祟。
這才是對自己至大的尊重。
真怕一些既不尊重自己,也不尊重別人的人。
我忽然地生了個微小而可笑的希望,我對唐襄年說:
「我希望有一天會說服自己愛上你。」
「但願你的希望成真。」
唐襄年輕輕地吻在我的額上。
不能不相信男人與女人的分別在於他們可以靈慾分家,我們女人總是為了要堅持靈慾合併而犧牲很多福樂,幸而無怨。
週末的那頓飯,我依然親自下廚。這是近年來少有的舉動,宴請唐襄年只不過是順便表達的心意,真正的目的在於替小叔子耀暉餞行。
他要赴洋深造去了。
原來學期還沒有開始的,他想早一點到美國去旅遊,散散心。應付那學位考試不是容易的一回事,每一個勤奮的學生過了大考的一關,怕都是精力透支。
康如如果跟耀暉一樣,書念得棒就好。
他還有一大段日子才能追趕得上香港的教育程度呢。
本來有志者事竟成,耀暉和惜如初來香港時,英文程度差太遠,也是相當吃力的,不都是熬出成績來了。
惜如根本很聰明,若不是跟旭暉發生了曖昧的戀情,她怕比耀暉更能在學業上顯示成績。
畢竟女孩兒家念到中學畢業,在那個時代也算是可以了。
男孩子呢,可不能不加把勁,多累積學歷經驗,將來勇闖天下。
故而,對康如的期望熱熾,為耀暉的成績興奮,不禁起了一展廚藝的興頭來。
母親還笑我說:
「你幾時開始未曾入過廚了?」
這句話真問得好。不知是不是在初為人婦時,才下過廚為丈夫弄過一些小食,至今,回首已多年了。
不愉快的過往不必再追尋。我集中精神弄好了一頓可口的晚飯,把一家人吃得開透了心。
連健如非等閒不肯開口讚我的,都破了例說:
「大姐原來真是出得廳堂,入得廚房的女人。」
惜如只在一旁微笑,沒有說什麼,卻一派志得意滿,得其所哉的表情。
康如從來都不多話,更是個男孩子之故,只以行動表示他對我廚藝的支持,把一碟碟菜吃得光光的,碟子能作鏡子用,他還把碗舉起來,對牛嫂說:
「請替我多添一碗飯。」
這麼一說,滿桌子的人都笑起來了。
尤其是母親。
她對兒子說:
「你只能吃有什麼用呢,書要念得如耀暉般棒,才夠醒目。」
康如只是低頭拚命吃,仍不造聲。」
一旦處於尷尬年齡的男孩子,總是這副比女孩子還要害羞的模樣。
再過幾年吧,怕他完全如眼前的耀暉一樣,開始有種男性日趨成熟的光芒,再加那一身青春與自信的氣息,就會如母親所說的相當醒目了。
相信耀暉留學回來之後,就更似他的兄長信暉。
這麼一個念頭,究竟是悲是喜,是單純抑是複雜,是盼望還是無奈,是有目的或是無機心?
我弄不清楚。
只一甩自己的那頭短髮,把視線掉到坐在飯桌一邊的幾個孩子身上去。
這四個信暉的孩子長得跟我初嫁進金家去時的耀暉和康如般大了,時光荏苒,真真令人驚駭。
大女兒詠琴長得像她父親,一對孿生兒詠棋與詠書,看來好笑,竟是我的翻版,那圓大而閃爍光芒的雙眼流露出的神采,尤其跟我一般模樣。
我暗自歡喜,看他們的神態,猶如照鏡子,叫我多麼地自傲自滿,原來當我志得意滿時,是如此令人看得舒服的。
簡直不願意掉開眼光往他處望。
盯得小詠書托起腮幫,奇怪地回望我,一張蘋果臉上打上很明顯的大問號。
我不自禁地笑起來了,慌忙把一隻剝了皮的蘋果切開四片,分給孩子吃。
當我的目光接觸到詠詩時,我微微地怔住了。
想起前些時曾有過的小小家庭糾紛來,這下細看詠詩,倒覺得詠棋是童言無忌,說出了真話。詠詩長得並不像她的哥哥姊姊,直接點說,她也長得不像她的爸爸媽媽。
她像另一個模式,當然是一個不算難看的模式。
再認真打量她,可以說她臉龐的下半部比較跟健如相似。但一雙眼睛,分明不是屬於方家,也不是屬於金家的。
金詠詩原來是單眼皮的小孩。
這個發現有點新鮮。
想是為了這個原因,詠棋才觸怒了健如。
我大概明白她的心理,健如不要自己的孩子被我的孩子比了下去。
也許正因為詠詩是父母的另一個混合種,出了另一個不大像金信暉樣貌的模式,故而健如就生氣了。
她這樣子是長期地辛苦了自己。
當然,我不會有什麼反應,以免又鬧出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