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今晚的祥和融洽,一家暢聚,我益發珍惜家和萬事興這句話。
過去的算了吧!
好不好就連健如跟我的怨恨都一筆勾銷?
餘下來要生氣的對象就只金信暉一個人好了。
為了要洩這口污氣,我不必出手傷人,只要我活得更漂亮更成功更幸福,就已經是對金信暉最透徹的報仇了。
這證明沒有了他,我依然瀟灑,仍舊開心。
甚而我可以解放自己,重新再戀愛。
可以有許許多多不比金信暉差,且會比他更棒的對象,供我選擇。
這包括唐襄年在內。
我是越想越遠越興奮越沉醉了。
「大嫂!」
有人叫我。
我回頭看到是耀暉,他站在我跟前,如此的昂藏七尺,英俊挺拔,令我微微地吃了一驚。
是為了發現他的長相出奇地標緻,抑或是我想得太入神?竟沒有留意他驟然叫了我響亮的一聲。
「我要走了。」他說。
「這麼早就回去了嗎?」我問。
「約了同學去喝咖啡。」
「嗯!」我有一陣難禁的衝動,問:「是男同學還是女同學?」
耀暉看著我,緩緩地答:
「都有。」
「嗯。」
「他們也要給我送行。」
「是的。我送你吧,這陣子外頭不一定有計程車。」
「好,勞煩你了,大嫂。」
耀暉竟這麼客氣。不知是不是剛長大的男孩都會這般溫溫文文、怯怯訥訥的,尤其是在異性面前,不管那異性跟他的關係如何。
我把車子開出來,讓耀暉坐上去。
「大嫂,」當他扣好了安全帶之後就說,「你現今完全像一個大都會的時代女性。」
我笑了:
「會開車子就等於是時代女性了?」
耀暉沒有回答。
我刁難取笑了他,他的臉就紅起來了。
不知怎的,我竟然朝這個方向,把話說下去:
「耀暉,你喜歡時代女性嗎?」
他還沒有回答,我就立即做出補充,說:
「我的意思是,將來你擇偶了,會選擇那些能幹摩登的職業女性,抑或是只管理家務,帶孩子的傳統女人?」
「那就是問,我會選擇從前在廣州的你還是現在的你,是嗎?」
剛好汽車要在交通燈號前煞住了。
是黃燈,可是,我沒有衝過去。
我曉得開車這摩登玩意兒,可是我仍然小心翼翼,相當保守,極之傳統,一切按最安全的交通規則辦事。
耀暉繼續說:
「我這個比方打得貼切嗎?」
我笑:
「那麼,你的選擇是什麼?」
耀暉想了一想,再抬起頭來,眼望前方,道:
「我沒有選擇。」
是沒有想過做出選擇,還是不想選擇?抑或根本到目前為止沒有遇上值得他選擇的對象?
如果是後者,今夜與他的見的女同學們都不是他心目中的對象了。
我竟這麼關心起耀暉的對象來。
可是,我沒有再在他的那句含糊而又另有蹊蹺的答案上再做功夫,追尋下去。
答案與我無關,為什麼要破釜沉舟,勢必翻出真相?
「你會勤力寫信回來給我們嗎?」我問。
那個時候,沒有傳真機,甚至不會動輒搖長途電話與拍發電報。
「會的,你放心。」
「那就好,在外一切要小心,沒有人在你身邊照顧你了,不過,長大了的男孩子應該曉得照應自己。」
耀暉微笑:
「不管長大與否,總之沒有人照顧自己的話,一定能適應生活下去。」
「你在說晦氣的話,因為這些年,我們都疏忽了你。」
耀暉轉頭望我,說:
「不,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想表達我其實渴望有人照顧,不管何時何刻何地,有人關心我、愛護我、需要我,總是很好的感覺。」
我沒有回答,只靜靜地聽。
「只有一段日子,我有這種很好的感覺,那就是父母去世之後,我跟著你在大宅過的時光,是我最開心的。」
「別這麼說。」我把車子停到耀暉要到的大酒店門前,「你開心的日子還在後頭呢!」
「你這麼肯定嗎?」
「對,因為你還年輕,有青春就有希望。」
「大嫂,你也是。」
「所以,我們會有更好更開心的日子過。」
「但願這些好日子會如以前一樣,一起過。」
那「一起過」三個字說得很輕。
耀暉還等不及我反應,就已經推開車門走出去了。
我呆在車廂內,一直目送耀暉走進酒店內,直至隱沒。
把手重新放到方向盤去時,竟發覺手指僵硬,不能如常地彎曲抓緊軟盤。
那是因為我極度緊張所造成的反應。
我不能接受這個由小叔子傳遞過來的訊息。
我怕想其中的隱喻。
要我面對這個感情的漩渦,我會遍體生寒,不住發抖,然後越往問題的中心想,越令我熱血沸騰,身體這麼地一寒一熱交煎著,開始產生痺痛麻木,整個人一寸一寸地變得僵硬。
這個過程,我從沒有經驗過。
我要嚇死了。
不單是駭異於耀暉的言語,以及他那份自態度與神情中表露的感情,更駭異於我的回應。
我的回應?我做了什麼回應了?
耀暉看不到我的回應,可是,我看到自己。
如果只將他視作年輕人一種感情出路與發洩來處理,我用不著驚慌到這個程度。
我可以一笑置之。
我可以正視他,曉以大義。
我可以知之為不知,少管少理。
我可以決定從此跟他少來少往。
然而,我完全沒有考慮過如上的選擇,我害怕,因為自知有可能投向耀暉的懷抱。
一念及此,我像一匹被嚇著的馬,仰頭驚叫,然後一踩油門,讓汽車像撒開四蹄似的向前狂奔。
金耀暉太像金信暉,在很久很久之前,我已與他相依為命。我現今可以確切地抓著一個復活的丈夫,重新生活。
這個選擇,是如許地誘人而浪漫。
所有世間的陷阱,在人踩進去之前都是美麗動人得可以。
於是人們明知是陷阱,都會心甘情願地不予躲避。
回到家裡去,我躺在床上,細細地喘著氣。
我告訴自己,我想念信暉。
他離我而去,已有經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