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灑金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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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認定他一言九鼎,不會反悔。

  金信暉一向在其父金勝祥的廣發綢緞莊任事,跟先父是很早就認識的。

  這其中的關係有兩層。其一是我們合興行一直在做廣發綢緞莊的生意。廣州城上下九的綢緞莊聞名全國,不但有極品衣料,且有一流手工,國內怕只有上海一地,才能跟它媲美。

  裁縫師傅附設於綢緞莊內,其門如市。他們需要的各式精巧花鈕、絲線、捆邊花樣等,都可由我們合興行供應。

  從前金信暉未學成歸國,一直由金家老夥計馮七跟父親打交道,及後聽說太子爺留學美國回來了,就改由他打點驗貨了,換言之,一切入貨的工作,金老爺還是交回自己親人手上去。

  買辦幾時都是肥缺。

  金信暉是挾著留學生的名銜與威望出現於上下九商場內而成為城內商界的熱門話題。

  金老爺顯然以有一位留過學的兒子而高興,不但栽培他在店內管要事,且把他引薦入商會內成為年輕而賣力的一員。

  他們當時的商會是結集各行商人的一個聯誼會,不但交通商界中人的情誼,且起守望相助、互惠互利的作用,一方面鞏固自己,防範外商的經濟侵略;另一方面又打算以現有條件,吸引外資,加強合作。

  吾父剛好是商會的主席,金勝祥的兒子成為會員之後,就被前輩門委任為義務秘書之職,故此信暉跟父親更熟諳。

  誠然,那個時候,父親並沒有想過金信暉會成為他的女婿。

  我跟信暉的緣分始於父親歿後。

  就是因為跟在母親身邊任事,因而跟這位金家大少爺打過招呼。

  猶已得,我當時穿一件寶藍色的背心連褲,內罩一件白恤衫,長髮分兩邊用橡筋束起來,撥在腦後,完完全全是一副苦幹實幹的打扮。

  事實上,我正緊張地核對著一大疊的賬單,看這幾天到期的數有多少。

  「對不起,騷擾你!」金信暉走近來這樣說。

  我猛地抬起頭來,說:

  「沒關係,沒關係!」

  「方太太病了?」

  「是的!」

  這之後,他看著我,我看著他,話題接不下去了。

  當然是尷尬的。

  於是又一齊張口講話,說話彼此疊著了,糾纏不清,更添狼狽。

  我只知道自己問:

  「你找娘有事嗎?」

  金信暉回一回氣,答我:

  「沒緊要事,我可以改天再來。」

  「好。」我說。

  「或者,你認為我方便代表家父到府上去問病嗎?」

  「不敢當。」

  這是答應還是不答應呢,連自己都弄不清楚,心卻怦怦開始亂跳。

  真怪!

  「我明天黃昏來,請轉告方太太。」他這樣說。

  那一天時間怎樣度過,不知道。

  總之,翌日黃昏,方家果真來了客人。

  無法不由我招待。

  我把金信暉帶到母親的房間去,讓他在小偏廳坐。

  我的兩個妹妹方健如與方惜如,正好都圍在母親床前,陪著她說話。

  那是金信暉跟健如和惜如的第一次見面。

  健如比我小兩歲,惜如更小,才十三歲,她們中間還有小弟方康如。

  記得金信暉禮貌地伸出手來跟健如和惜如打招呼,兩個小丫頭還不曉得回應。

  惜如有點怕生,慌忙扯住了我的手,躲到我身後去,可又捨不得那份好奇的感覺,仍探頭偷望這位好看的稀客。

  至於健如,年紀較長,不至於對陌生客人害怕,卻也因為世面見得少,不曉得作得體的反應,她只瞪圓了眼睛,瞪著金信暉。

  在日後,我曾問過信暉,他當時對兩位妹妹的印象,信暉想了想,答我:

  「健如那對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最像你了。惜如呢,樣子很精靈,將來長大了,怕是個絕頂聰明、有城府的人!」

  信暉他,倒真留意她們倆。

  緣與分,都是前生訂的。

  甚至冤與孽,亦復如是。

  完全的無奈。

  從見到健如的第一眼,信暉就已上了心,這也真是命了吧!

  表面上,日子是正常地過,聽母親說,婚期最快也得在六個月之後,金家娶媳,方家嫁女,都不是一頭半個月能弄妥的事。

  各人都在忙於備辦這次想是全城轟動的喜筵。

  我仍到店上去做工,倒是母親說:

  「心如,你別分心到店上來了,讓他們金家人看到也不好,活像我把個女兒用到最後一分一秒再送出門去。好好地休息,候著做新娘就好。」

  母親一點都不明白,乾坐著等的滋味其實不好受,但,母命難違,奈何。

  如果金信暉可以來探望我,彼此出去走走,那日子就過得不可同日而語了。

  然而,沒有。竟一直沒見過金信暉出現,聽三婆講:

  「既是訂了親了,按老規矩就不要見面了。從前清朝的大戶人家,女兒一受聘禮,除家眷以外,所有異性親朋都不得見面,專心一致地成為夫家的媳婦,不再屬於任何人。」

  大抵是為了這個風俗,金家又是詩禮傳家,故而金信暉不曾露臉。

  我當然不好意思問。

  這樣牽掛了三個月左右,有一天,吃過中午飯,我正要跑回房去,在迴廊上碰到健如和惜如在玩小小沙包的遊戲,我剛駐足,健如就忽然抬起頭望我一眼,道:

  「知不知道你的金信暉到香港去了?」

  聽到健如這麼一說,我呆住了。

  我的表情,洩露了秘密。

  對於金信暉的行蹤,真的一無所知。

  他到了香港去嗎?

  幾時?為什麼?

  又何以連健如都知道一清二楚的事,我會懵然不知。

  健如於是又對我說:

  「你知道香港是個什麼地方?」

  她的語氣相當權威,這使我更焦躁為難。

  唯一的反應是搖搖頭。

  「香港是繁華至極的都市,比上海更甚。繁華即是墮落,那個城鎮是魔鬼住的。」

  健如這樣興奮地述說著,竟然還拿兩隻手放在嘴角邊,扯動唇旁的肌肉,伸出了舌頭來,裝了個難看的鬼臉,虛張聲勢。

  「還有,」健如把臉俯過來,幽幽地又說,「香港那鬼地方有很多很多漂亮女人,她們樣子像天仙、身材像魔鬼,把男人迷惑個透。你的金信暉也許會難逃劫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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