健如是的確開始每天到永隆行上班去,我呢,無可奈何地讓四嬸專責帶詠詩,自己的三個,只得由我和牛嫂來管。
這還不是個問題,對著親骨肉,只有開心。就算由得健如打理生意,她做得來,樂於做,也無不可。
可是,月底來到時,一應的支出,包括給四嬸和牛嫂的薪金和屋租,當然還有耀暉和惜如的學費,都一律由我來負擔。
健如算是在永隆行辦事的話,總得要把一些家用拿回來才算是合情合理。可是,她沒有。
我本要開口相問,回心一想那掌櫃給我提過的話,怕是在賬期上生了點困難,健如才沒有把錢拿回來的。一上班就給她壓力,顯得自己小氣,更似不願把分擔家累的責任提起來似的,於是我忍住了。
眼見一瞬間又過了一個月,首飾箱也就如我的體重,是越來越輕了,心就不免慌張起來。
忍不住找了健如來商量,才一開口,健如就拍案大罵:
「你這樣子說,大姐,是思疑我中飽私囊了是不是?」
「健如,我們如果仍是姐妹的話,總得凡事好好商量。」
「怎麼商量?沒錢就沒商量,一個永隆行開支還少了?
撐得下去是誰的本事?我都未曾埋怨過半句辛苦,你還來跟我算賬?」
我不禁也火了起來道:
「辛苦的不只是你,我也在日日為這個家操芳呢,大不了我也到永隆行去辦事!」
我這麼一說,健如反而沉寂下來,似有一點畏縮。
我並非鬧意氣,事實上的確想到永隆行去幫忙,人多好辦事。我從前在廣州也算是處理過家業的,環境不同,道理們是相差無幾。
於是我打算堅持己見,一定得到永隆行去。
健如分明有點不情不願,可是,出乎我意料之外,這趟爭執,惜如竟站在這一邊,向健如說:
「二姐,大姐既是有心到鋪上去做事,你就由著她去吧!」
健如的反應比我還駭異,想開口問什麼又不好問的樣子。
惜如倒沒有再參與什麼意見。
這個妹子果真是個深沉的人,工於心計,別有一手。認真來說,健如的手段和謀略,還比不上她呢。
我到永隆去,整整一個星期,釘子碰得滿頭滿臉都是。
真是一言難盡了。
上到永隆,完全的人生地不熟,都不知從何處著手做事。
健如呢,完全沒有為我安排要做什麼工作。
她每天回到永隆,非常熟練地就投入業務之內。
我呢,呆瓜股坐著,有一份難以形容的狼狽。
只好走到其他職員的身邊問:
「有我可以幫得上忙的嗎?」
他們都很禮貌地答:
「不用了,我們應付得來。」
連到午飯時候,是大夥兒以包伙食的方式在鋪上吃的,我幫著做些清理飯桌的閒工夫,都有同事把檯布搶過來,道:
「不好勞煩你,大嫂,你且息著。」
弄得我啼笑皆非。
反觀健如,個個職員都忙不迭地走到她跟前去問長問短,請教公事。
一個永隆行內全都親切地稱呼她為細嫂,倒把我這大嫂完完全全地打入冷宮了。
兩個星期下來,我已意興闌珊。
每朝把衣服穿停當了,就是不想出門去。
真的寧願在家帶孩子,一看那對孿生兒女,長得白胖可愛,樣子不一樣,表情卻十足十,真是太興奮了。
之所以仍然上永隆,全是面子問題。
當初是自己要去工作的,現今做不出成績來,只證明自己無能,多丟臉!
心情是越來越不好了。
到了月底,跑到健如跟前去商量家用問題,更是無功而還,兼且被辱。
健如毫不客氣地塞我一頓:
「大姐,你不也是在永隆行走了,應該知道鋪裡頭的狀況,生意差,吃飯的人多,工作繁,能幫得上忙的人又少,你還要來問家用的事,叫我怎樣做?」
我為之氣結。
「要問呢,」健如補充說,「你明天抽著個掌櫃的問他要錢就可以了,誰不知道你是大嫂?」
問題是權操在細嫂手上。
這是人所共知的事。
真教我心灰意冷,怕早晚就要棄甲曳兵,不再戀戰了。
這一夜,牛嫂又來投訴:
「大少奶,我看你得做主意,我都不知該如何說好!」
「什麼事?你直說吧!」
「日中的功夫委實忙不過來。我不是怕吃苦,但,不公平就教人氣慣。健如姑娘硬不肯讓四嬸幫輕我的功夫。今日,四嬸反正抱詠詩到街上去,順便就把詠琴也帶在一起,好讓我騰出空閒來做晚飯,不料在街口給健如姑娘看著了,破口大罵……」
「她有什麼好罵的?」
「她對四嬸說:
「『叫你全心全意帶詠詩,你倒分了心在這臭丫頭身上;
詠詩有什麼事你關顧不到,我不放過你。』「四嬸給我說,左右做人難,她怕幹不下去了。」
我歎口氣,有苦難言。
這情勢再往下去,就是四嬸肯做,也不得不讓她走了。
哪兒有這個錢去支付她的工錢?
坐食山崩,床頭就快金盡了。
我實在憂心如焚。
更煩心的是外頭人好像只看到健如努力不懈,為維持我們在香港這金家而苦幹,我則活脫脫是個左手疊右手的閒人,吃著一口閒飯。
實況是一家十口的衣食住行,再加耀暉與惜如的教育費都全擱在我肩膊上。
當日若不是及時賤價賣掉廣州的一些房產,把現金捏到手上去,簡直就不知如何熬得過這段日子。
廣州的金家現在落得個什麼收場,就更令人感慨。
前幾天才收到九老爺的信,簡簡單單的幾個字,算是代表二姨奶奶與三姨奶奶向我們報平安,實則上是閒閒地加上兩筆,道:
「我們這區的房屋單位領導很體恤我們,仍把原來金家房子讓我們住下去,與其他的住戶同志們有很好的伴,看樣子,他們家家戶戶都覺金家的房子住得算舒服。」
怎麼說呢,除了長歎一聲,別無他法。
再看至尾段,就更心翳,道:
「信暉姨母病重,我去看過她一次,她叫我告訴你,沒能趕在你赴港前見一面真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