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是未必有重逢想見的日子了。
信暉的這個姨母對我還是一直都很好的。
更大的苦難與困擾還不是新寡文君的我所能體會到的。
最低限度,深閨寂寞,也不是一個短時期不能忍受事。
是要日子過下來,春去秋來,寒來暑往才知道厲害。
第九章
我還是忙於想辦法先帶領著金家跳出這個經濟困境。
這的確費很大的勁,花很多腦汁,仍未必辦得來。
我長長地歎一口氣。
這聲歎息招來了一個慰問。
正在伏案做功課的耀暉,放下了筆,抬起頭來問我:
「大嫂,你又有不開心的事?」
不開心的事對我是天天新款,習以為常了。
問我是否有件開心事還比較言之成理一點。
我答:
「耀暉,好好做你的功課吧,大嫂的不開心事沒有什麼大不了。」
「不,我陪你說說話,反正功課已經做到一個段落。」
耀暉真懂事,他明白有人陪著講話的重要性。
那叫人知道自己並不孤單,可以有興趣繼續生活下去。
我笑著說:
「來,耀暉,跟大嫂說說你學校裡的事情就好,我的事提起來也覺煩躁,不提也罷!」
耀暉很懂事地點點頭,說:
「我在學校裡蠻開心,成績也好,只是英文一科很吃力。」
同班凡是從國內出來的學生,都有這個憂慮。可是,我不怕,我很有信心,只要努力採取主動,決意克服困難,到頭來問題會解決。」
看到耀暉那一臉的童真與神采,很覺得精神一振,忙問:
「怎麼,你有實際經驗證明你的想法嗎?」
「有,多的是。」耀暉睜一睜眼睛道,「最近就有一個例子。」
我覺得好奇地望著他。
耀暉歪一歪頭,像是整理一下思路就對我說:
「學校裡的香港學生一直很看我們從大陸南下香港的同學不起,他們覺得我們笨,既不精靈又不高貴,學校裡差不多都沒多少個香港同學肯跟我們一起耍樂。」
我微吃一驚道:
「你怎麼從沒有告訴我?」
「其實沒什麼好說的,他們不理睬我們,他們也少了我們一班好同學呀!」
我駭異,望一眼小叔子。
他的口氣像個年輕人。
頭腦呢,還要比年輕人成熟。
「其他的大陸同學都買他們的人情,討他們的歡心,只有我一個人沒有覺得怎麼洋,也許為了這個原因,他們恨起我來了。」
「他們欺負你?」我急問。
「也不是欺負,不過他們好像在聯手整我,不跟我談話就是了。」
我心忽爾直往下沉,完全知道被排擠是怎麼一回事。
那種滋味原來我和耀暉都在每天受著。
我憐惜地問:
「你每天都心裡頭不好過,對不對?」
將心比心,我不難想像到耀暉的難受。
可是出乎我意料之外,他說:
「沒什麼,大嫂,就算難過,也已過去了,同學們現在對我都很好。」
「什麼?」
「如果不是過去的事了,我才不會提起,惹你憂慮。」
耀暉從小就曉得維護我。
在香港的金家伯只有他一個人是這樣全心全意地寬厚待我。
「問題是怎麼解決的呢?」
「我一直不管班上的同學說些什麼,只一味埋頭念好書,結果,段考的成績出來了,班上從中國大陸來的同學,以我的成績最好,如果不是英文差,把平均分拉低了,我肯定是全班之冠。老師在同學面前很讚了我一頓,同學之中就有些人開始跟我微笑點頭。大嫂,」耀暉忽然興奮起來,「其中有位同學的數學特別差,有天急得滿頭大汗還沒有把數學功課交得出來,我就走過去給他幫忙,講解一遍給他聽。
自此之後,同學們要跟我學習算術一科的都多起來了,再下去,其他的同學對我也不敢怎麼樣了。」
「啊,耀暉!」我輕歎,把他擁在懷中,很引以為榮。
「大嫂,我有信心,將會成為班上最受歡迎的一個人。」
跟小叔子的這段談話,給了我很大的覺醒。
連小孩子都可以適應環境,審度情形,而終於能克服困難,戰勝壓力,怎麼我就不可以了?
耀暉在學校裡贏的這場仗,是對我有啟示作用的。
我細細分析之下,發覺有幾點很可取。
其一是先充實自己,表現自己,給對方好印象。有實力的人,才能贏得尊敬。
其二是採取主動去接觸敵人,瓦解敵人,分化敵人。僵局一打開,就有出路。
其三是找機會讓對方受惠,真實的利益一定最能感動人心。
其餘什麼仇怨都不是不可化解的。
我忽爾精神起來,覺得事有轉機。
再不能困悶在一個由我個人暗地裡負擔家累的死局之中。
要打開這個局面,必須從永隆行的生意想辦法。
我不能活脫脫像肉在砧板上,任人宰割。
是採取主動的時候了。
說也奇怪,不知是否心理準備充足,人一回到永隆行去,就不一樣。
不至於昂首闊步,但頭好像不再需要低下去,見了同事微笑,充滿信心,而且很自覺地顯了一點威儀。
畢竟一個永隆之內,除了健如,就只有我是老闆身份,我當然並不比任何人的地位低。
弄清楚這關鍵,使我猶如置身於廣州的金家,人們口中的大嫂就是金家由上至下的僕婢職員口中的大少奶奶,我沒有什麼不是比人高出一等的。
一有這種想法,整個人的氣派氣度氣勢都不同於前。
以前,我大概是搞不清楚自己的角色,因而表現得很鬼祟,很不自然,很教人無所適從。
自上永隆行任事以來,我從沒有要打理茶水的三嬸給我添茶遞水。每早回鋪上來,就只是自顧自地泡一杯茶,帶到寫字檯去受用。
這天,我改變了,一回去就帶個微笑,用非常肯定的口氣說:
「三嬸,麻煩你給我沖杯咖啡。」
三嬸分明一愕,好像我認錯人似的。
「金太太你要咖啡?」
「對,鋪上的人是自己沖咖啡,還是到外頭冰室買?」我問,仍是指令的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