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嚇得手足酸軟。當然地立即想起若儒。
不!千萬不要!
「是我辜負她的。」湯浚生喝掉了最後一口咖啡,回一回氣。
「當年,當年,我要向上爬!你出身富貴之家,不知道貧窮人的苦楚。我自幼父母仳離,家無隔宿之糧,母親名符其實地賣肉養孤兒,我一直未被人重視過!不論我的學業成績多好,周圍的人老是能發掘各種攻擊我的理由,最作興拿我的家庭背景作為借口,人們原來這麼容不下別人的風光!」
我完全同意。這就是社會上鬥爭永無休止之故。十億元身家的富翁被認為未夠斤兩,於是要爬上百億,到了那光景,輿論仍然認為入流者身家應以美金計算!這就是容不下別人可觀成績所致。
我同情手無寸鐵去對抗這等憎人富貴嫌人貧的年青人,諸如湯浚生。
「我再成功,都擺脫不了那個家庭背景、那個社會階層,我恨透了。於是,我立心娶喬楓!……」
喬園之內,沒有人相信湯浚生娶喬楓是為了真心相愛。連顧長基嫁喬暉都有附帶條件,你情我願,何罪之有?
「浚生,沒有人會怪責取笑你!」
可是,你們不知道,我背棄了一段情緣,我將對一個純良女孩子說過的山盟海誓,拋諸腦後!」
「她如今死了?自殺?」
「是的,她忘不了愛與恨,忘不了曾受的屈辱,我曾使她懷孕,因我不娶她而墮了胎,連一點值得奮鬥的希望都沒有了,故此決定尋死!」
我望出車窗去,開始下著毛毛細雨,車窗迷糊不清,郊外黑漆一片。
「大嫂,我是不是罪該萬死!」
我沉默半晌。答:
「世上類同的可悲之事何其多,不必自我深責,既不能起死回生,使生者難堪,也屬不必!你何苦糟蹋自己!」
我竭盡所能說開解的話,不知是為安慰他還是為鼓勵自己!
「浚生,我們回去吧!總是要回去的,喬園已是我們的家!」
「大嫂,你比我堅強!」
「不,你會渡過難關的,多少哀愁都已如昨日死,別辜負了從前的努力!昨日的是非,記在心頭足矣,不必翻出來折磨自己,對仍要生存下去的人,只好如此!」
這一夜,喬園之內,起碼有兩個不成眠的傷心人。
我蟋伏在床上,盡量地跟喬暉保持了距離。
我不要他碰我,我也決不去碰他。
這種心態恐怖死了。
究竟喬暉還是我丈夫不是?
以後的日子怎麼過了?
喬暉無罪,若儒無辜,我又不能無情無義!
怎好算了?怎好算了?怎好算了?
一千一萬個無可奈何,伴我度長夜,至黎明。
早餐桌上,我特別留意湯浚生的面色,他肯定是一夜無眠,雙眼凹陷,臉色還是蒼自。
連家姑都覺得這個女婿有點異樣,說:
「浚生,你睡得不好了,是嗎?一臉倦容!」
「沒什麼,媽!」
「生意上有阻滯?」喬正天立即關心到喬氏業務上頭。
「沒有,沒有,這陣子無端端地睡不熟!」
「浚生,你多點運動就不會有這個毛病!今晚回家來,我跟你打場網球!」喬暉建議。
「大哥,別浪費你的心思了,我看浚生是有什麼心病吧?心病一般還須心藥醫!」
喬楓真是個厲害角色,女人在感情上的敏感程度之高,可以屬於特異功能之一種,是誤打誤撞,抑或有跡可循,不得而知,總之不時靈驗,信不信由你。
我不是不為湯浚生著急的,只好立即找說話打圓場:
「昨晚我也不大好睡,定是跟那加拿大官員邊談邊飲,混雜地灌了不同類型的酒到肚子裡,頭有點脹痛,可又沒醉,弄得一整夜半睡半醒,不明所以!」
浚生沒有再說什麼,向我投來感謝的眼神。
家姑情急地建議:
「要真還有不舒服的話,就別上班,好好躺一天吧!」
「不,不,公司裡頭的事務多著呢!」
浚生慌忙謝過好意,頭一個就起身上班去了。
香港商場上根本就沒有告病假這回事,誰不是分秒必爭呢?只一天不上班,便會有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的際遇,何必冒此風險?眼見初出道的一些孩子,一個月裡頭可以病上三五七天的,差不多肯定此人早晚被踢出局。無他,身體健康、意志強橫,是辦事成功的基本因素。各式各樣的生活困難,都必須以各式各樣的心智手腕予以克服。
人在江湖,重重疊疊地身不由己。
第七章
回到辦公室去,才坐下來,秘書就把張小咭遞到我跟前來,說:
「附在那束送來的花球上的!」
我赫然驚心!
隨即望見一大蓬一大蓬的繡球花,插好放在辦公室一角的茶几上。
敏慧好奇他說:
「到哪兒去找這種繡球花作禮品呢?香港都不流行這種花!」
我沒有答,不敢答,怕露出馬腳。
接過小咭,放在跟前,也不拆,就囑咐敏慧替我回幾個電話。旨在把她支使開去。
敏慧把辦公室的門帶上後,我皇著牆角的一蓬蓬繡球花發呆。
連香港花店都不作興售賣的繡球花,在倫敦遍地都是。一條奧本尼道,兩旁的住宅,前園都栽種了粉紅乳白、淺藍淡紫的繡球花,每朵都圓鼓鼓,精神飽滿的,時而迎著清風,時而沐於細雨,天天跟路過的人親切招呼!
繡球花並非矜貴花種,在英國普遍得不能再普遍了,可是,我們獨獨愛它。
為什麼?
若儒對我說過:
「因為繡球花像你,平易近人,沒有不必要的驕矜傲慢,可望而不可即!把它安種在什麼環境裡都能快高長大,生命力之強勁,使護花使者周時鬆一口氣。」
我也但願自己像一蓬繡球花,活得隨和、圓潤、飽滿、生就一種蓬門麗質,屬於普通人家的安樂祥和與舒泰。
我把小咭打開,上面只有短短的一行字:
一錯不能再錯!
我隨即把小咭合上了。
那句話就如暮鼓晨鐘,敲得我眼花繚亂,驚心動魄,無所適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