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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9 頁

 

  我當然地憤慨。

  人生的恐怖,誰不知曉?誰不戰慄?

  現今又臨到我的頭上來,不因這六年的妥協而放過我,公平嗎?

  待喬暉意興闌珊地走出了我的辦公室,門一關上,我立即淚如雨下。

  我豈止恨姓喬的人,我甚而恨文若儒。

  他沒有權利騷擾我的平靜生活,只為他愛我?

  人可以一聲「我愛你」,就不顧一切,旁若無人、天公地道地胡作非為?

  週末一整個下午,我都躲在喬園西廂之內。

  外頭世界是風和日麗、抑或是淒風苦雨,都好像與我無關。

  我完完全全孤立自己,怕人,怕所有的人,怕到心坎上去。

  嫁前,我不是不知道侯門似海,從此以後,碧海青天夜夜心。

  如今,我但覺喬園是座精神病院,住滿了一屋子表面風流內裡瘋的各式人等:喬正天的專橫、殷以寧的深沉、喬暉的戇居、喬夕的狂妄、喬楓的尖刻、喬雪的幼稚、湯浚生的虛榮,甚至三嬸的是非,全部是牛鬼蛇神,張牙舞爪,衝著我而來,直把我也逼瘋了,徹頭徹尾地成為他們其中一員,才肯罷休。喬園不是天網,卻疏而不漏,罩在其中的人,今生休矣!

  我躲在睡房中,坐到牆角落的地上,瑟縮著,屈起雙腿,把頭埋到膝上。

  維持著同一個姿勢不知有多久。

  整個人、心,都快僵硬得不能動彈。

  突如其來的一陣電話鈴聲,響呀響的,響得滿屋都起了回音似的,震耳欲聾。

  我沒有理會它,由著它自生自滅。

  果然,一會兒就復歸平靜。

  人生的難題,可否也如此愛理不理地解決掉?

  再棘手,也別去碰它,漸漸,漸漸,就成過眼雲煙了。

  但願如此。

  然,連電話都不肯放過騷擾我,停不了一陣子,又重新響徹雲霄。

  誰?

  會不會是文若儒?

  他問我要答覆,問我收到花開心不?

  我突然精神微微一振,抬起頭來,撥去垂到儉前的一撮散發,慢慢蠕動著身體,爬到床邊,伸手去抓電話。

  若儒,若儒,我來了,別吵,別吵嘛!

  「喂!」

  「長基嗎?為什麼剛才無人接聽呢?我搖到正屋那邊,都說你在睡房休息,嚇得我,再沒有人接聽,我……」

  「報警了,是不是?」

  我拿電話筒的手軟下來,好想把它扔掉!

  竟是喬暉!

  「長基,你怎麼了?聲音很疲累,你身體可有不適?」

  我沒答。

  「我剛抵埠,住在新加坡的香格里拉酒店了,房間號碼是一0三八!」

  「嗯!」

  「長基,你要是不舒服,就得立即叫個醫生回家來診治,今天晚上別到麗莎家赴宴了!」

  倒是他提醒了我。

  「我沒什麼!收線吧!」

  我無力地把電話放下。

  床頭的時鐘已經過了七點了,難怪窗外景色黯淡。夜幕快低垂了。

  我掙扎著,站了起來。

  才站直了身,連自己都聽到骨頭松裂之聲。

  人,這麼的不堪委屈!

  我望著電話發呆,終於伸手搖到麗莎家去。

  她自己接電話,聲音愉快得一如小鳥,吱吱喳喳他說個不停:

  「長基嘛,早點來,趁客人未到齊,我跟你好好談一談。」

  我完全不好意思開口推辭,又悶悶地收了線。

  胡亂地從衣櫥中取了件免燙的衣裙,款式勉強有點晚服氣氛,穿上了。從鏡中看去,臉是蒼白了點,眼又無精打采,於是不得已再坐到梳妝台前加了一點工,這才下樓去。

  應酬固然勞累,背著喬家正媳的名分去應酬,更辛苦。

  這等應酬的與會中人,都是在江湖上稱王稱霸的頭子,只要言語一不小心,輕則滿城傳揚,成為笑柄,殃及喬園令譽;重則駟馬難追,變作牽連,可令喬氏損失。

  喬夕就曾有一次,在公開場合輕率地揚言,喬氏必會打進日本證券市場,分一杯羹,結果,向東京交易所申請外國經紀牌照一事,無功而返,被財經專欄作家冷嘲熱諷了好一陣子。喬夕的狂言為何會被他們知道?就是因為輾轉相傳之故。這城內有幾個富貴人家,專門喜歡跟傳媒人士打交道,拿巨頭私隱秘密作人情,交換自己的方便與宣傳。喬夕那一役,把喬正天氣得吹鬚瞪眼,七竅生煙。

  說日本證券界會輕易讓外國人成為海外經紀,也真真過分輕率了。日本人在各門專業上頭所採取的保護主義,冠絕全球。你敢來分他的肥,想歪了心,簡直天真!

  只有香港的華資證券才這麼惹居,引進了外國經紀,徹頭徹尾一個駱駝要求入帳幕的故事,如今駱駝已經前後四足伸進來了,只差幾時把中小型華資經紀踢出局外而已,出手也許不會太慢了吧!還有那麼個三五七年光景可以溫大錢!誰叫他們靠山厚!在公文上頭刷去了殖民地的字眼是美麗的煙幕,煙幕後的種種殘酷真相,明眼人誰會看不出來?

  生不逢時,奈何!

  一個國家如是,一個社會如是,一個行業如是,連一個人,也如是!

  我真真希望老早退出江湖,歸隱泉林,每晨早起,步至園中,仰望參天古木,志氣還能高貴一點!在這兒,自半山眺望香江,一地的惡人俗務,華洋雜處,無一善類!

  我走下車,正仰起頭來,看這棟新廈的派頭,高聳入雲的華廈外層,裝了三部以玻璃鑲嵌而成、附著外牆的升降機,站在裡頭,由地面升至高層,人就會彷彿置身半空之中,香江夜景,盡人眼簾。

  米高與麗莎住在頂樓,月租十五萬元,由所屬機構負擔,每天每夜傲視此城的作息。

  我正欣賞著電梯的此起彼落,還未踏足走進大廈大堂去,耳畔就響起了那畢生難忘的聲音:

  「竟在這兒見著你,我現今才知道什麼叫心想事成!」

  我嚇得回轉頭望,不能置信。

  山水有相逢!

  相逢竟是狹路!

  我這形容是否不對了?相戀的人不相聚,縱使不成仇,亦應是陌路。老是碰頭,教人錯愕、傷懷、委屈、心心不忿、不知所措,何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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