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來赴麗莎的晚宴?」若儒問。
我點點頭。
這幢大廈樓高四十多層,就算一梯一夥,也還有四十多個不須碰頭的機會。顯然,我沒有這個彩數!
若儒緊隨著我,走進大廈的大堂中去。我們按了升降機的掣,很快,那扇光潔如鏡的銅門開啟了,若儒讓我走進去,再禮讓另外一位老太太。誰知老太太向我們冷笑,說:
「年青人,請認清楚同是富貴中人也有階層之別,我們既不是議員,也不是這幢大廈的業主機構董事,於是每逢他們請客,就要叫三部電梯的其中兩部都成直通快車,由地下載客直至頂樓複式住宅去,我們其餘幾十家人只共用餘下的一部!這故事教訓你,民主大國與自由都市之下,依然有獨裁的特權階級!祝你倆有個愉快的晚宴!」
老人家悻悻然,依然挺直腰骨,等另外一部差不多在每層都停一停的升降機。
他們為什麼不寫信去「西報」讀者欄?
我和若儒享用了整部升降機。
我輕輕地歎一口氣,不期然他說:
「我們無辜成了代罪羔羊,老太太氣憤之下,把麗莎的客人都看成了眼中釘!」
「你老是喜歡包攬責任,硬塞給自己若干罪名,才叫安樂!赤柱與大嶼山監獄成萬以上的囚犯,都是因為教育水準不好而犯上錯誤的;你納的稅不夠多,使公民教育失色;尋且,他們絕大部分是黃帝子孫,也許有好幾個是你姓顧人家的遠房親戚……」
「若儒……」我傷心地喝止他。
「對不起,我冒昧了!」他垂下頭來,也歎了一口氣。
升降機緩緩上升,腳下是萬家燈火,金光閃爍,就如燦爛的人生,可望而不可即。
我回轉身來,不再細看。
「你怕高?」若儒輕聲地問。
「嗯」
「高處不勝寒!不如歸去?」
「太遲了,我們已經到埠!」
升降機的門一開,就是候在那兒迎賓的婢僕,向我們點頭作揖,微笑著道晚安。
若儒和我步至大門口,米高和麗莎就分別擁住我倆。
米高說:
「這麼巧!兩個漂亮人兒碰在一起上來了!」
我尷尬地、慌忙地、很畫蛇添足地解釋:
「我們在大堂碰上了!」
才踏進大廳,已是滿堂賓客,全部熟口熟面。香港非富則貴的一班人,輪流出場亮相,流連在這等上流社會的聚會之中,過日神!
觸眼就是地產界新秀、這陣子極出風頭的祝少川。他在近期投地中的踴躍,成為傳媒訪問的熱門對象。
祝少川的出身如何?詳情不大了了。聽說又是東南亞資金撐的腰,其餘還有多少神秘與危險性,不得而知。自從陳氏寧記一案發生後,香港的名門望族、世家大戶,都對來龍去脈不清楚的人馬,顧忌三分。
故此,無論祝少川如何聲勢凌厲,連中三元,以最高價錢投得三幅分佈於港九要衝的商住用地,仍甩不掉他暴發戶的身份,換言之,地位仍低一等。
祝少川大概五十多一點吧,經常精神奕奕,一見了我,還沒一聲禮貌招呼,立即單刀直入,問:
「喬太太,中區地王他日競投,讓祝氏加盟喬氏旗下,沾一些光好不好?」
我連馬步都未及紮穩,他就如此開門見山,冷不防地逼我表態。如果我說不能把他算在圍內看待,滿堂嘉賓,不只祝少川下不了台,連我都顯了小家子氣。可是,答應下來吧,更不得了,將來一句君子一言,快馬一鞭,逼到喬正天面上去,如何轉得了彎?真要喬氏釋然納祝氏為業務夥伴,當然不堪至極。
我只好笑盈盈地答:
「祝先生錯愛了,我但願能作得了主!」
虛幌一招,就避過了他的獨門暗器。
說呀!如此款式的應酬,分分鐘精神崩潰,這比實斧實鑿地在會議室內過招還重得多!擺明戰場格局,最低限度能集中精神。在大後方歇息時,仍然不時突襲,甚難應付!
在香港生活慣了,且已同化在這都會的富貴榮華氣氛之中的外國人,宴客也有講究的。梨木的大圓台餐桌,配上了十六張同質椅子,雕工精細,讓我們坐得舒舒服服地吃中國美食。一席這樣的酒菜,當然在萬元以上,麗莎夫婦是絕少有的慷慨洋鬼子了。
一般的洋人宴客,不論是機構總裁,抑或政府高官,好歹囑菲傭煮一大鍋的肉,另加雜菜、意粉之類,吃得人莫名其妙。
今晚是例外了,就算頂上佳的菜餚放在跟前,我也實在吃不下。
若儒有意無意地陪伴在我左右,活靈活現成了我男伴似的,那種感覺老教人心踏在雲端,飄飄然地舒服,卻也憂心慼慼,怕一下子自高空摔下來,粉身碎骨。
尤有甚者,我總是不停地想,等會盛宴一過,怎好算了?若儒會糾纏我不放鬆嗎?我家司機就在樓下候著呢,他能怎麼樣?擠上了我的座駕去,也還有第三者坐在前頭,多麼地不方便!要遣走喬家司機,又用什麼借口了?
我如此想。
拿眼看他,他也如此想嗎?
天,我們兩個是不是都在胡思亂想,都在設法給自己安排一個自然的、可以推卸良心責任的機會,以便含情相對、執手相談了?
喬暉今晚在新加坡!
我不期然地打了個冷顫!
飯後,各人捧著水晶酒杯飲餐後酒。我呷我的咖啡,且坐在客廳中央的沙發上去,避免走到露台、以及相連小偏廳的天台花園。
為什麼?不讓自己有跟文若儒單獨會談的機會。
我們還有什麼話好說的?
要真有的話,就是那不應再說出口來的一句!
文若儒也站在客廳內,跟各式客人應酬著。我並不知道他這麼能社交。
從前,人如其名,他是個文質彬彬、儒雅溫馴的讀書人,欠了一點靈巧,多了一點木訥。
我最是欣賞這種人品上輕微的缺憾美。
我捧住那只衛斯活廠出品的精細白瓷咖啡杯,呷了一口又一口,眼角稍稍地膘著若儒,一下又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