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勳朝我坐的位置望望,象徵求了他母親的同意,就跟她一道走過來。
我欠身,尊敬地喊了一聲「伯母」!
孫姨奶奶握著我的手,示意我坐下,把我差不多是從頭到腳地打量著:「尚清跟我提過,說你像極了年輕時代的我。怎麼會呢?你比我好看多了!神情看上去是有三分似。」
我抿著嘴,笑又不是,不知如何反應。
「你哭過來呢!尚清要是能知道今日你跟世勳在一起,一定含笑九泉了。只委屈了你呢!」
我真是泥足深陷,無從自拔了。
孫姨奶奶的這番話,說在她口裡,分明是承認了我和世勳的關係,確定了我的新身份似的。
怎麼孫世勳這一邊的人,好像要設個圈套,讓我走進來,成了他們的一員似的。
我是愛世勳的,但並不等於我就這樣不明不白當了孫氏第三代的側室!
老天!這家人為何如此恐怖,硬要把過去的婚姻形式套到現代人頭上來:還不知下一步要不要我穿起褂裙來斟茶兼改名!
我望住眼前這位老太太,驀地愈想愈驚,把從前發生的種種,湊合在一起,好比一塊塊碎片,終於拼成一幅圖畫!
章尚清跟孫氏兄弟情同手足,任事於上海孫氏百貨,一起認識了一個模樣兒似我的女孩子,這女孩子卻愛上了已有妻兒的孫崇業。生下了世勳,孫崇業就去世了,章尚清對世勳母親不但未曾忘情,反而愈愛愈深,不能自拔,又以祟業已死,於是精神上代替他,守住孫氏產業,跟孫祟禧一起把百貨業發揚光大,再把一盤已上軌道的企業在去世前交回給自己愛人的兒子手上。
而我,他們希望我繼承章尚清,無名無分一輩子守住孫氏的家業??br />
會不會連世勳愛我,亦是假情假義,無非增添他們家族之爭的一名幫手!企圖如虎添翼??br />
我忽然害怕得要死!象硬是被推進時光隧道般,要我的思想行為一律倒退五六十年??br />
「寶山,你怎麼呢?」世勳搖動著我的手。
「寶山,寶山!」世勳一直在喊。
我才從迷惘中醒覺過來。
「她是累了,送她回家去休息吧!」
世勳送我回太古城去!我無心把世勳介紹給母親,只頹頹喪喪地走回房間去。
一夜,都在發惡夢。夢裡只見我在孫氏百貨內,奔波勞碌,捱更抵夜,變成個滿面皺紋的老太婆,回頭只見世勳拖住那個蕙菁的手,她母親抱住小孫兒,一家不知多麼快樂!
章尚清的喪禮過後,孫氏管理階層略要重整。
公司上下都疑雲四起,究竟誰會坐上章尚清的位置?
揣測很多,包括了把我提升的可能。以我的工作能力是應付得來的,只是年紀輕,名望比較嫩弱,尋且章尚清是董事局成員,有孫氏股權,才名正言順地當得上董事總經理。
我一碰到名正言順這四個字,就觸霉頭!
或者孫氏兄弟二人之中,其中一位兼任總經理!當然也可以在同行裡頭禮聘一位眾望所歸的人前來壓陣。
無論如何,把孫氏集團主席,亦即世勳的堂大姐孫世怡請回香港來,一起商議,似是十分需要的。
孫世功自告奮勇負責聯絡孫世怡。這也是順理成章的事,因為他們曾多年同居於加州,多少有交往,感情較之世勳更為熱絡。
據孫世功報告,世怡雖是50多歲,但身體極為孱弱,非必要不欲舟車勞頓,請兩位堂兄弟擬就一切情況,再設法跟她聯絡,才作最後決定。
本來,人望高處,我不否認董事總經理的職位原本是我工作的目標。然而,自與世勳走在一起之後,心理上起了許許多多的變化。
最明顯的是怕今時今日,升了總經理,會有人懷疑是我跟太子爺睡了覺,才換回來的好處。把我雙重地看扁了,真是深深不忿!
我實在怕跟世勳在一塊兒打理孫氏。要是人所共知的夫妻檔,那不同,我歡天喜地地勉力做個內外兼顧的賢內助,絕對天公地道。現今關係半明半暗,不欲為人知,又欲為人知,在很多事情上產生極大尷尬和不便。
尤其討厭我那揮之不去的惡夢,常擾我心。
世勳微微覺得我心情怪異,很關心地迫問究竟。
反被我狠狠地塞他一句:「老姑婆一旦經了人事,適應不來,就是如此!」
世勳被我弄得啼笑皆非。
自英國回來後,他一直積極物色淺水灣房子。
我固然沒有讓世勳上我家,也不方便到他的居處,更不可能到酒店投宿。日子一拖長了,世勳就更如熱鍋上的螞蟻,老催我去看物業。
我的反應懶洋洋。
真沒想到, 日盼夜盼有自己的一頭家,到如今唾手可得之際,卻如此的不起勁,近似漠不關心。
歸根究底, 自己知道自己事,老是不適應新身份和新角色。耍甩又甩不掉,要從容又從容不來。
在公司裡頭,更加敏感不安,只消跟世勳走在一起,有職員擦身而過,自然地望我們一眼,我就驚覺,惟恐他們在我背後竊竊私語,笑我當上人家的情婦。
那天,跟人事部開會,重審孫氏集團的公積金製度,對承辦員工福利保險的公司也一併檢討。只因東華三院護士的遭遇,使很多大規模機構都乘機翻查職員退休等等福利計劃。
會議席上,人事部收集了公司上下員工的意見調查,有2/3以上的人不滿意目前的制度,要求重新訂定新的退休
及公積計劃。各部門主管都主張人事部根據職員建議予以調整。
我當下說:「民意與士氣固然值得尊重,但公司會不會一下子承擔太大數目,應該放在考慮之列。我看讓人事部根據目前公司在福利制度上頭的支出與員工的得益,以及改善後的情況,作一個數目上的比較,再讓我參詳,呈交上頭通過吧!」
採購部的經理姓韋是個年輕勇將,最大的好處也同時是他最大的壞處,他一向辦事神速,卻嫌耐性不足。對我的建議,他皺皺眉頭表示:「又要花多一頭半個月的時間,才有結果,」
「那是一勞永逸的事,志不在多等一時,要不是打算長期效勞孫氏的,退休與公積金根本與他扯不上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