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來,都是一條棉被,伴我至天色微明。
張佩芬啟程赴加拿大,我去送她的機。
「福慧,不見才三無你竟消瘦了。」
我微笑,說「銀行事忙。」
「康妮還能上手嗎?」
「還可以,當然比不上你。」
「福慧,程立山那兒……」
「相信我,天無絕人之路。有些人原不過靠著虛張聲勢討碗安樂茶飯,終究不是大不了的一回事,你選定多倫多或是溫哥華作居停後,就給我搖個電話。過些天,我會到紐約去一轉,看能不能抽空到加拿大看你。」
「只要你有空,就請來。」張佩芬稍停,甚表關切地問,「誰陪你去美國?」
「還未定人選!從前爸爸總喜歡小簡跟他作伴……」
「有哪個男人不喜歡跟小簡結伴?由香港直找到外國呢?他的路數蠻多,你女孩兒家,自然不能把小簡帶在身邊,給別的行內人看見了,胡思亂想,惹出笑話來!」
我驀然得到線索,慌忙記在心上。
回到利通去,事不宜遲,我囑康妮把小簡請進主席室來。
簡仁傑坐在我對面時,雖是滿臉笑容,仍掩不住有點緊張。
的確,我甚少單獨會見他。既然公司秘書部撥歸法律事務部統籌,我最常商議公事的是霍競庭律師。簡仁傑如今的職位夾在中間,不上不下,很有點尷尬。
其實,很多時行政架構要架床疊屋,是情不得己,遇上了仁厚作風如利通銀行,不好把發揮不到建設性作用的冗員剷除,只好讓他掛個虛銜自生自滅。
可巧是這姓簡的,並不知難而退。
又或者根本退無可退,為求溫飽,保持著一定的身份地位,也只好厚了臉皮,捱下去。
我並不打算扭橫折曲,讓這鬼靈精有機會好好思考後才回答我的問題。必須單刀直入,乘其不備,才能吐取真情。
於是我問,「小簡,父親在世時,跟你多次一起作業務旅行,他其實最喜歡哪個地方?」
簡仁傑答:「日本吧!」
「因為你介紹給他認識的日本女郎最合他脾胃?」
簡仁傑乾笑幾聲,臉上還是白白淨淨的,一點紅粉飛飛都欠奉。明顯地是老皮老骨了。
「江小姐,開我玩笑。」
「說真的。是不是?」
小簡攤攤手,聳聳肩,一派賴皮的模祥,也不作答。
我得加一把勁,把他的話逼出來:
「加拿大富德林銀行的一位老朋友即將抵港,洋鬼子開門見山,問我要人!」
「要什麼人?」
「這人是你,因為你名不虛傳。爸爸生前跟他無所不談,既是同性深交,也是行業裡頭的自己人見怪不怪,其怪自敗!」
「我小簡何德何能呢?」
「就是這話了,能坐在利通銀行的高級職員位置上,經年不倒台,沒兩三道功夫怎麼成?」
小簡青靚白淨的臉上,至此刻,才略略泛紅。
我沒有放過他。繼續說:
「我不開你玩笑。商場中每個人的路數都有其獨特的建設性,所謂各有所長,誰可厚非呢?就像今次,要真來了這位父親的故舊,找誰去陪他樂幾天了?難道要我去不成?」
「當然不成,江小姐是什麼身份了?」
真好,漁人下了佴,魚兒快要上鉤了。
這簡仁傑一心以為鴻鵠將至,可以東山再起。大致父親自歡場中找到了個真正紅顏知己以後的這幾年,小簡一直英雄無用武之地,只伸直脖子,盼得大展拳腳的今天,一時忘了形了,不打自招。
「那就拜託了。洋鬼子囑咐我,要找回當年父親跟他談起過的那位花魁可人兒。」
「哈哈!」簡仁傑大笑:「怎麼搞得?當年的花魁,如今都已雞皮鶴髮了吧!」
「歡場中人,不是極年青就已操此業?怎會跟爸爸一般年紀!」
「江小姐,現今三十歲的人兒當媽媽生,也嫌老呢!不必回顧從前,總之,他一抵埠,我擔保陪著他,挑個稱心如意的!」
「那真拜託你了。」我急急把話題又重納正軌:「當年父親傾心的那位花魁,究竟是香扛佳麗還是島國紅粉?現今到哪兒去了?」
「你講湛曉蘭?如假包換的廣東姑娘,既靚且柔的女郎不必一定往外求。只是偶然外游,尋歡解悶,也是有的。」
我看小簡越說越興奮,乾脆硬充著略知內情,引導他發揮下去:「爸爸不是很喜歡她嗎?外間人都這麼說,連洋鬼子老友都記得,只講不出名字來。真想知道她有什麼魅力?看看她是否美不勝收?」
「真是各花入各服,要是我就寧取傅玉舒的嫵媚。湛曉蘭嘛,過分清幽雅冷,吃不消。」
「偏就迷倒爸爸?」
「也不能說迷吧!我看只不過是有一段頗長的日子,願竟跟她交往得較頻密而已。」
「這已經很例外,是嗎?」
小簡想了想,終於點頭「對。」
「那湛曉蘭呢?」
「當然上岸了。是否已從良,可不得而知。」
「可惜,緣慳一面。」
「你想見她?」
「好奇,你知她所在?」
「那還不容易。她經常在中環那家叫雅式的理髮店做頭髮,店於開了幾十年,一直做些老客戶生意。」
我要套取的資料已甚足夠了。
看著小簡喜氣洋洋地離開我的辦公室,心頭禁不住一陣悲哀。
既可憐這種人海中載浮載沉的小人物,掙扎著以自己有限的能耐與知識,希望早登彼岸,結果飲了滿肚子鹹水,依然在水中央。唉!
同樣也為父親這麼雄才大略的成功人士難過。畢竟世上難有聖人,誰的偏私與色慾程度最可按受的,誰就已是譽滿同行,備受讚賞。現代人對於人性的弱點非但不正視,且已到了忍辱負重,相當地降低要求水準了。
我當然迫不及待地到雅式去。
第七章
那是間在荷裡活道上,一棟唐樓二樓的理髮店。裝飾極之平庸,且有點古老,然,經常客滿。
我囑秘書搖電話去預約時間做頭髮,對方的答覆竟是:
「我們不設預約留時間的服各,幾十年如一日,先到先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