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坐的一席也算是生家席。實則上大堂正中擺了三桌蓋上紅檯布的主家席,只為 賀家親屬不少,加上了一些輩份高的表親,都得把他們看成家族中的長輩而作出安排, 三圍主家席也就坐得爆滿。
中央的一桌,當然是賀敬生夫婦當主人。
旁邊兩席,分別由賀聰及賀智主持。
我帶著潘浩元父子坐到賀智的一席去。
第四章
心底裡總有輕微的誠惶誠恐,只怕等下筵席之間,賀家這位三小姐有什麼難看的面 色使出來,令我不好過的話,看在久別的故人眼內,不知會怎麼想?
到底是作妾的人,身份一放到大庭廣眾的場合內,就無端的矮掉一截。就如今,寒 來暑往,已經過盡了二十多個年頭,心頭仍有顧慮。
真是啼噓。
也許是我經年承受著的種種委屈,已成心靈上的慣性滋擾吧!有時,我必須承認, 未兔是杯弓蛇影,過份地敏感了些!
賀智這天晚上在喜筵上的表現極之良好,豈只落落大方,意態悠然,且談笑風生。 一蓆子的家人與客,她都照應周全,竟連我也在她熱誠而得體的招呼之列。
潘浩元父子更跟賀智談得來。
這是順理成章的表現,到底同是商場中人,彼此說著一種語言,甚多的心照不宣與 惺惺相借,自然水乳交融,歡天喜地。
潘洗元在賀智眼中一定是個爽朗明快,和藹可親的長者,從她對他的語氣之中即可 窺視出一份敬重與喜悅來。
「潘伯伯把泰國形容得如許神秘兮兮,卻又多姿多采,真叫人有立即跑去身歷其境 的衝動。」
「這就最好不過了!潘浩元說:「我老是邀請生哥到曼谷一行,他呢,經年都推三 擋四,嫌旅遊勞累。如今有千金相陪,最好不過。賀智,你負責催促你父親成行,大伙 兒浩浩蕩蕩的,事不宜遲,就跟我一道回去,玩個三五七天才打道回府。」
「好,好!我等下就去當說客。」
「一言為定了,我擔保你們有個極端愉快的曼谷之行。」潘浩元在他寬闊的胸膛上 一拍,天下間的至艱難之事也擔戴下來似,予人一種安全感。
對呢,就是這個動作。他從小就有這個慣性的動作了。
記得曾有那麼一次,我在鄉間給表兄弟,也就是我那姨母的孩子欺負了,巴巴的坐 在後門門檻上哭。潘大哥走過來問明原委,就立即一手拉起我,一手拍胸膛,說:「妹 頭,不怕,我跟他們論理去。」
潘大哥那拍在他胸膛上的一記,每次都似是拍到我的胸口來似,給我無比的定力與 安慰。
「細嫂,你也得加入我們的行列啊!」潘浩元對我說話。
我茫然,一下子回不過神來,根本聽不清楚他在跟我說什麼。
「是的,三姨,你一定得陪爸爸觀光泰國去,不然,他老人家一定不肯成行。」
敬生的孩子都管我叫三姨的。聽賀智的語氣,出奇的溫婉而又有誠意,真放下心頭 大石。
當然,她的語調大可以酸溜溜地說「對呀!爸爸沒有了三姨陪在身邊,那兒也不是 味道!」
果真是這番語氣的話,也就太破壞氣氛了。
賀智總是個見慣世面的大家小姐,不至於太失風範。然,今晚的表現,卻真真少了 平日的冷漠與疏離,添了一份恰到好處的親切和暢快,實在令我喜出望外。
下一道菜,就是上翅了。
主人家敬酒時,是我最尷尬與難為情的一刻。
如果沒有聶淑君的囑咐與認可,我並不方便跟在敬生後頭,向嘉賓敬酒。
如此一來。看在潘浩元眼內,我在賀家的處境如何,不問而知。再榮華富貴,再夫 寵有嘉,仍露出至大的遺憾與至切的哀痛來。
怎好算呢?
驀然,我驚駭於自己這番感覺。
為什麼才跟潘浩元重逢不到半日,就總是惴揣不安,如此緊張和計較對方會如何看 自己?
潘浩元認為我幸福與否,這麼的事關重大?值得我憂心慼慼,坐立不安嗎?
是不是心裡頭仍有那麼一管小小的刺在,我好希望告訴他:沒有了你,我依然活得 頂暢快,甚至於無懈可擊?
我怕在以後的可能交往中,終有一日,潘浩元會得對我說:「妹頭,老早知道你如 此受苦受氣,我當日再辛苦也要把你帶在身邊一起走!」
不,不,不,我活得還真不錯呢,我不要跟什麼人走,我是賀家人,跟定了賀敬生 這一生一世了。
我回轉頭去,望住了敬生。
熱熾期待而憂慮的眼神,使敬生意識到,是我要同他講什麼話了。
於是,敬生離坐走到我跟前來,輕聲地問:「有什麼事嗎?小三!」
「沒有。」我緊緊地捉住了敬生的手,再無言語。
敬生似是心領神會,輕輕在我手背上拍了兩下,就逕自走回自己的那一席去。
到敬酒的時份,只見敬生仍端坐著,沒有站起身來。
賀聰走到他身邊,聽他囑咐了幾句,就聯同賀勇、賀敏、賀智,加上賀阮端芳與上 官懷文,一起巡迥敬酒去。
賀敬生安排了由他的兒媳子婿代表向眾嘉賓致意。
我們這一輩就一律不用亮相人前了。
我吁了大大的一口氣。
照說,這是個得體的安排。
而其實,敬生還只是六十歲,說老不老,自己親自攜著妻妾敬酒也是可以的。
他之所以乾脆當上老太爺,多少是為了免得聶淑君和我又有機會無是生非,加添嫌 隙。
豪門富戶之內,就是這麼一舉手,一投足,每一個看似微細的動作,都是一篇教人 絞盡腦汁的文章。
那麼多的人渴望成為我們的其中一員,他們可曾想過侯門其實是沒有出路的木人巷 ,拳拳到肉,打得昏天黑地,落花流水,無有已時,而最難以為情的是死而後已,永不 超生。
散席的時候,潘浩元握緊我的手,殷殷的話別。
與此同時,我瞥見了賀智跟潘光中,也站在遠處,款款而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