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手放到他臉上一摸,還是那冷冰冰的感覺。手指往他鼻下一探,沒有了氣息了。
怎麼會呢?
我嚇得站了起來。
呆望著熟睡著的敬生。
「啊,不!」
我自語著。
好一會,才曉得再撲到他身上去,瘋狂地喊:「敬生,敬生,你應我一聲,敬生, 敬生!」
究竟是什麼人把我拉開的,我並不知道。
我只知自己一直叫喊,一直痛哭失聲,直至被黑壓壓的一群人帶到另外的一間房。
然後他們把我弄到床上去,慢慢地我似安靜下來。
眼前的景物更逐漸模糊不清,神智陷入了寬鬆狀態。只依然記著敬生,對,敬生來 把我帶在一起,齊齊步入迷離境界。
轉醒過來時,顯然已經是入夜時分,床頭的那盞燈亮了。
真奇怪,我並不躺在自己床上,細心看看周圍的佈置,是我家的客房呢,怎麼我會 睡到客房上來。
敬生呢?
此念一生,所有的記憶立即回籠。
啊,不!
我立即坐起來,喊:「敬生,敬生,我要敬生,你們把敬生還我!」
是群姐與芬姐,一齊捉住了我的雙臂。
我再哭得死去活來。
芬姐緊緊的抱著我,撫拍著我的背:「別哭,人死不能復生!」
敬生真的死了?
怎麼會呢?
昨兒個晚上,我們還恩恩愛愛的坐在園子裡談心。
「敬生不會死,他不會。他好健康,好健康的。」
「醫生說是心臟病。他能在睡夢中去世,是他的福份了。」
是他的福份?那只是賀敬生本人安樂的意思吧?
可是,我呢,我以後沒有了敬生,日子還怎麼樣過下去了?
我愛他。
從來沒有這一刻感覺到自己是如此的深愛著他,需要他。
要我以後再看不到敬生,再不用奉侍他起居飲食,再不能夜夜讓他執著我的手睡覺 ,我也會就此刻死去的。。
當然,我寧願死。
我大聲叫嚷:「不,不,讓我跟敬生去!」
「三姑娘,你別這樣折磨自己嘛!」是群姐,她搖動我的手。
「都去了的話,誰照顧傑傑了?」
我茫然。
這才想起了兒子來。
「傑傑呢?」
群姐答:「已通知他趕回來了--剛才三小姐說,傑傑明天就抵港了。」
「現今是幾時?」
我迷糊得很。
「你好好的給我躺下去,再慢慢說!今早你是悲痛過度,我們請來了醫生,給你注 射了鎮靜劑,你才睡上了覺。現今是晚上十時多了。」
十時多?晚上十時多嗎?
那不正是敬生跟我每晚上床去休息的時間呢?
現今只我一人,孤伶伶地躺在床上。
又禁不住淚如泉湧。
從前,敬生還年輕一點時,他的業務應酬更多,很多時夜歸了,我就算睡在床上, 也不成眠,太習慣有他在身邊了。
敬生老說,他是離不開我的,大至人生計劃,要跟我商議,小至衣服鞋襪,都由我 打理。
我從沒有想過,其實是我離不開敬生才是真的。
群姐與芬姐,一直陪在房中,不肯離去。
兩個人也真累極了,老是催對方休息去,可是誰也不肯撇下我不管,只東歪西倒地 斜躺在梳化上,支撐下去。
就算我跟她倆說:「請放心,我會沒事呢!」
她們也不會肯就此離去。
倒不如我閉上眼,裝作熟睡,讓她們也有稍為休息的時刻。
當然,我是再完全睡不著了。
一下子千頭萬緒,都不知該從什麼地方想起。
昨天晚上,敬生給我細細訴說的那番話,隱隱然重複又重複地在腦裡浮現。
敬生他一生靈敏矯捷,難道就連自己快要離開人世,也能預知了?
就寢前他曾把我緊緊的抱了一會,輕聲地說了好幾句:「我愛你,我愛你,小三, 我愛你!」
那溫柔而同時灼熱的眼神,跟我第一晚和他在一起時,完全一樣。
都有一股無比強勁的震撼力,融化了我整個的人,整個的心。
如今,敬生已經遠去。
正如他慇勤囑咐,要看我的本事與定力,去照顧自己,去照顧傑傑了。
生命中還有幾多個漫漫長夜,要熬過去,才到與敬生重逢的日子?
我都不敢再往下想。
見到這世上我唯一的至愛傑傑時,母子倆哭作一團。
傑傑長得最像他父親,那濃眉秀目,是敬生的翻版。
每每看兒子一眼,心就抽痛。
不論如何傷心悲痛,要辦的事實在多。
我帶著賀傑到大宅那邊去見聶淑君。
賀傑喊了一聲:「大媽!」
聶淑君的鼻子一酸,又流了好些淚。
到底是幾十年的夫妻,自己骨肉的親生父親,感情再有裂痕,仍難敵生離死別的沉 痛。
聶淑君在一夜之間,就老掉十年似。
看到了她,就像看到了自己。
賀家的兒媳子婿都齊集了,商量著要辦理的後事。
聶淑君和我都沒有出什麼主意,由著賀聰全權辦理。
到如今,萬念俱灰,最寶貴的已然消逝,其它的也就不打緊了。
才辦完了喜事的賀家,又雲集親友,萬頭攢動,辦著喪事去。
不是不極盡悲哀,而又萬千感慨的。
人生的福與禍,來去自如,誰能逆料。
賀敬生是真真正正算得上生榮死哀。
聽說賀元勳逝世時,出殯的行列排得長長,還要勞動警察開路,惹得途人圍觀,看 著一隊隊儀仗的威勢,沒完沒了的直走了半小時,依然未看到送喪的長龍龍尾。
真正蔚為奇觀。
這年頭,再沒有這種繁文縟節。
然,一整個殯儀館的大禮堂都塞滿花圈,祭帳是重重疊疊的封密了四邊的牆,甚而 無法再擺,要放到殯儀館門外去。
瞻仰遺容時,聶淑君嚎陶大哭。幾個親屬攙扶著她,才不致於哭到地上去。
我呢?經過這幾日生不如死的折騰,才看到敬生這最後一面時,心碎得了無餘剩, 整個人變得麻木。
眼淚只默默地垂下來,似是一種自然的體能反應。
連那體內的五臟六腑都像蕩然無存,只剩一個軀殼,曉得隨著環境的旨意,像機械 人似的活動與適應著,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