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花魁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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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 頁

 

  若不是敬生忍無可忍,一站起來,跑進書房去發牢騷,我看還有更多的難聽話要聽 進耳朵去。

  事實上,這麼多年,就從來沒有停止過這種活受罪。

  然,我常念,有人知道的委屈,也不算委屈了。

  我的苦與樂,敬生全看到眼裡,記在心上。

  我已十分十分十分地感激。

  就像今次敬生要擺六十大壽的酒,要我穿側室傳統特定顏色,敬生雖出了口,但老 早明白又是一場無謂的酸風妒雨,事必要製造城裡人背後的一些笑話而後已。

  於是敬生下意識地要為安排補償,這是他的作風,我緣何會不知道?

  當他打開了夾萬,捧出了一個錦盒來,我就忍不住拿他開玩笑:「賀少,你生日那 天,除掉要我叩頭斟茶,穿粉紅褂裙及衣眼之外,還有什麼額外的規矩,要我遵守,才 能拿你的獎品?」

  「小三,你又來刁蠻了。」

  「刁蠻?還有比我更聽話的女人呢?」

  「來,別說閒話,看看我給你買了套什麼首飾?」

  錦盒打開來,嚇得人目瞪口呆。

  從沒有見過如此通透玲瓏的一雙翡翠手鐲,還有那只通體透明、薄如蟬翼的綠玉蝴 蝶,手工之精細,教人不敢碰它一碰。誠恐碰了,它就立即飛走似。

  「喜歡嗎?」敬生問。

  「你從來都不曾捐棄過我是個貪慕虛榮的女子之念頭?」

  我是真有這個想法,才情不自禁地宣諸於口的。

  「小三,怎麼你凡事都落落大方,不上心,不在意,偏就是在這種心意的表達上頭 ,額外的敏感?」

  我沒有答。

  突然的無辭以對。

  這麼多年,我跟敬生都相敬如賓,他疼愛我有如心肝寶貝,無容置疑。我敬慕他, 視為一家之主,也是千真萬確的事。

  然,這就是年輕人所謂的愛情了嗎?

  閒來讀了不少書,啟發了我的疑竇。

  四十已出頭的女人,是不是老得不便作這種虛無飄渺的幻想了?

  要證明我和敬生之間是否有真情真愛,大抵最起碼要拼除所有物資的供應。

  我感到最愛他的那年頭,還是變賣了一切,搬到街道的那兩年。

  每當群姐返鄉,我把賀傑背在背上,挽了滕籃去買菜,精打細算,如何弄一餐既經 濟又可口的飯菜讓敬生品嚐時,我就最覺著自己跟他的感情了。

  可惜,敬生他翻身得太快了。

  在高度物質的享受之中,人的感情最易蒙蔽。

  他老是要我通過各種金銀財帛去感受到彼此的愛!

  我從敬生的手裡接過了那套寶光流轉、一見傾心的翡翠玉鐲與王蝴蝶,放到我床頭 櫃的首飾箱去。

  就是如此而已。

  我當然明白敬生的好意,他是希望我在拜壽那天,穿戴名貴,亮相人前,以補救我 要比聶淑君矮了一重的身份。

  香江眾生,眼光雪亮,心地敏感。只消瞄一瞄誰的行頭,自然知誰正風生水起,誰 又窮途末路。

  我如果在敬生壽辰當日,戴上這套從未露過面的,價值連城的首飾,很自然地就代 表了丈夫的恩寵有加,如此一來,我穿側室顏色的禮服,也實在無損威儀了。

  然而,敬生並不明白,這種鋒頭是最出不得的。

  禍事緣起強出頭,在賀家大喜之日,我若把敬生的一份厚禮炫耀人前,必定後禍無 窮。

  賀家與聶家人多勢眾,勢利的眼光必然會認出這套翡翠是從未亮過相的。換言之, 一經落實敬生壽辰只給寵妾買首飾,而冷落了大婦那一邊,七嘴八舌必講得聶淑君加倍 難堪。

  名副其實的所謂趕狗入窮巷,要聶淑君在眾親友跟前下不了台,她還會放過我?

  何必一方面禮讓她三分,另一方面又迫回兩寸?更加得不償失。

  有些時候,敬生的硬性子一使出來,分明是幫我護我愛我,卻適得其反,變成了害 我坑我累我。總之,簡單一句話,弄得我啼笑皆非,苦苦的把冤屈吞到肚子裡去,嘴上 還要對敬生連聲道謝。

  故此,敬生壽辰的正日,我大清早爬起來,裝好了身,穿回那套經常在喜慶日沿用 的粉紅軟緞繡花褂裙,只戴上當年我進賀家門,聶淑君送我作見面禮的一套黃金手鐲與 頸鏈,再加一隻三卡拉的鑽右戒指,就準備陪著敬生走過大房那邊去,給自己丈夫兩夫 婦拜壽了。

  這是規矩,年年月月的守下來,已經麻木,也不太覺委屈了。

  當年?唉!每逢過年過節,我就感觸。

  大同酒家的老姊妹陳芷芬,終歸嫁給西環果攤做小生意的王德昌,生了兩男一女, 一家五口必來賀家跟我拜年。

  論身家,芬姐與昌哥跟我們是雲泥之別。然,人家是平起平坐的恩愛小夫妻,絕沒 有旁人干擾。怎比我,大年初一清早起來,泡了茶,就得卜通一聲,巴巴的跪在丈夫跟 前,給他賀大少爺、大奶奶雙雙敬禮。

  那年頭,每在夜裡想到聶淑君陰側惻地看著我,接受我的大禮,心上就翳悶痛楚。 還想到賀敬生也大模斯樣的坐著,喝我跪倒奉上的一杯茶,就恨不得一古腦兒把所有首 飾財帛都往他頭上摔去,然後飛快地走個沒影兒,離了這姓賀的一大班牛鬼蛇神算數。

  現今,十多個年節都熬過去了,什麼禮儀規矩也當作是一場場人生折子戲,通統是 過眼雲煙,計較些什麼呢?

  候著敬生起床,我先給他說了聲:「恭喜!」

  敬生望我一眼,問:「只一句恭喜就交差了?」

  「這就跟你到大少奶奶屋裡去喝那紅棗蓮子雞蛋茶了!」

  「來,我不是說這些!」敬生六十歲的人,有時表情還帶稚氣,竟會有一點點似賀 傑的神態。

  他好莫名奇妙的望住我。

  「你來!」敬生對我揚揚手。

  待我走近他身邊,他便以一個非常熟練的手勢向我的腰際一攬,讓我整個人的重心 ,跌進他的懷裡去。

  跟著就是吻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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