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支吾著就跟了他進去。
心想,這可是我記憶之中頭一次叨了這兩位女強人的光而又有實際得益。
那個一邊替我洗頭,一邊跟我聊天的小男孩大概十八、九歲,興致勃勃地招呼我,說:「段處長快要扶正了,坊間都說她年輕能幹,在政府裡該大紅大紫。」
他說得十分權威,有點像報導內幕消息。我這個身為姊姊的,一時間也不知道如何反應。
他便繼續說:「現今政府裡頭有很多個紅角兒的太太,都是我們的顧客,別說署長,有的更是司憲太座,她們都說過,政府現今勵志提升行政官出身的長官,而其中,最得人望、手腕最圓滑的就要數段處長了。她應付洋鬼子另有一手。」
我都不知道郁真原來威名遠播,尋且,怎麼那些太太們消息如此靈通?若問我永成建築公司內的一應人事與業務計劃,我可茫無頭緒,錦昌回到家來,絕口不提公事。當然,各人有各人的處事作風吧!他們的作風大抵算公民常識教育的一種,跟畫報教育雷同!
我刻意地在今天裝扮一下,於是又決定修甲。
那個修甲女郎,拿著我雙手翻來覆去,煞有介事地研究清楚品種,才對症下藥。
她專心致志地修理我的指甲,我也只能專心致志地看牢她工作,沒法子可以騰出一隻手來翻畫報。
突然,耳畔響起一番刺耳的對話,提了個熟悉的名字,叫我差點彈起。
「施家驥這場一生兩旦的戲可熱鬧了!」
施家驥?又是施家驥!
就因我的手微微顫動,剪甲女郎的小較剪一下子戳著我,小小的血絲冒出來了,嚇得她連連道歉。我慌忙安撫,也不好解釋什麼;「沒關係,沒關係,不疼就是了。」
拿眼瞥瞥鄰座,是濃妝打扮的兩張臉,五官儘是七彩顏色,血紅的口唇依舊開開合合,肆無忌憚,旁若無人地說個不亦樂乎。
我屏著氣,細聽因由。
「會甩得掉嗎?聽說對手是個難纏的腳色,手段一等一!」
「什麼來頭的?是哪一家電影公司的貨色抑或電視藝員?」
「比這更要命,不是講金的貨腰娘而是講心的女強人,工業界裡頭名字響噹噹的,叫孟倩彤!」
我耳畔驀的嗡的一聲,心上突然一片空白。
良久,一千一萬個孟倩彤的影像在腦海裡重重疊疊。
我覺得渾身的不自在,覺得我這童年好友出事了,覺得自己臉上毫無光彩……
思想剎那間混雜無章,把旁邊兩個女人的說話,有一句沒一句地繼續聽進腦子裡。
「女子無才便是德,此乃恆古常理。舉凡年薪半百萬打上的女人,都自負得以為天塌下來還有本事撐得住,還不是一回到家裡,睡在床上,就想要個男人了!」
這是活生生的人講的話,真是會得嚇死人,最低限度嚇一跳,「說什麼個個都一表人材,冰雪聰明?最大的智慧應該是老早定奪去向,知所取捨,認清身份才對。年輕時既要在事業商場上出盡風頭,就別趕在更年期粉飾一番,搶人家的老公!」
我有點暈眩想吐,不知要不要上洗手間去,稍事歇息!
修甲女郎拿眼看看我,問:「你臉色不大好,怎麼呢?」
我機械化地堆出笑容,沒說什麼。
但願趕快做好頭髮,迅速離此是非之地。
臨踏出「清浪」門口,還聽到最後一句話:「這孟倩彤真會挑,施家驥當年家無恆產在英國做苦學生之時,放在她面前,她不見多望一眼。現今成了政界紅人,單是出這等畫報的免費風頭,就值回票價,誰願對這種郎才女貌、相得益彰表示認同……」
走在街上,要頂著大太陽,我驚出一身的汗。
原以為世界上最難纏的人物是家姑,豈知她的談話藝術還未臻絕境!一山還有一山高,外頭的崇山峻嶺竟多至如此!
我是斷斷不會說給倩彤,甚或任何人複述剛才聽到的那番話的,恐怖得連複述的勇氣也沒有,實在難於啟齒。
如果說這情景就是世面,我寧願從未見過世面了。
可是,倩彤肯定是見過世面、通曉人情道理的,她會不會老早已經風聞此類閒言閒語?是置若罔聞?是見怪不怪?抑或聲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其心深處,深不可測吧!
真是一念曹操,曹操就到!
麗晶樓頭,衣香鬢影,衣履風流,珠光寶氣,其中也包括了孟倩彤。
我其實不大習慣豪門夜宴的場面,置身其中,覺得格格不入。有一起富家太太小姐,談論時裝首飾,固然非我族類。我整個保險箱內除了兩對結婚時雙方家長送的龍風鐲。
一些親友送的金飾,最名貴就是錦昌給我的訂婚鑽戒了,重一克拉二十八,成色高至九七,完美度是VVS,即很少很少瑕疵,也算是我的傳家至寶了。
至於服裝,我年輕時穿旗袍,後來踏入中年,腰身粗橫了一些,也就改穿本地縫製的西裝,最出得場面的要算那襲由倩彤介紹我買的名牌貨,勉強是四季皆宜。故此,今天我也以此亮相。
識得少,自然無談話本錢。首飾服裝之外,對商業活動與香港時事,我更孤陋寡聞,故而在這種各人捧著雞尾酒杯聚談,論盡天下的場面,只得以微笑與沉默應付。
曾經試過一次,傅老闆晚宴,囑兩三位高級職員攜眷出席相陪。錦昌的一位同事馬先生的太座,在席上略為談笑風生,誰知樂極生悲,馬太太在各人談論英國當前外交態度時,竟然無端端發出一個問題:「賀維是什麼人呢?他有權管香港?」
在座中人,面有難色,小馬尤甚。
錦昌立即在回家途上嚴厲地告誡我,以後出席任何大小宴會,絕對不可胡言亂語,以免失禮。
倩彤當然不可同日而語。
我在公眾場合跟她碰過面,完全談笑風生,滔滔不絕,還能怎樣形容她呢?總之,她每一句說話都有尺度,有內容,恰到好處地通過笑容傳遞出來,融化在聆聽者之間,叫入接受得好舒服好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