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也許早如熱鑊上的螞蟻,候著我回家去。她一定憂心如焚,覺得對不起我。說到頭來是自己骨血,不能太為此自疚。她也是被人情一時蒙蔽了,才會向我提出這要求。
天大的事情,要擔戴的應該是年輕一代,不能叫老人家擔心,我這個主意是要打定的。
況且,我回到錦昌身邊去了,就等於有支持力量!或許我瞞得住錦昌,只要他在我左右,我心情便易於平伏,能冷靜地處理此事。萬一瞞不住他呢,極其量是發一次前所未有的脾氣,然後他會給我解決。總之,能回到錦昌身邊就好。
從昨天開始,處處都事與願違。我愈急,航機愈遲抵達目的地。在日本轉機一程誤點,讓我等足了三小時,抵達啟德機場,已是晚上九時多。
我沒有行李,只有一個小包載著替換的內衣褲,火急地衝至移民局櫃位,心又再一次像要從口腔裡跳出來,感覺實在非常非常非常的難受。我畢生都不會忘記。
那移民值班官員看我一眼,我宜得有個地洞就這樣鑽進去,永不要回陽間來了。如果在此時此刻,眾目睽睽之下,移民官通知警察前來把我帶走,我會無地自容至何境地?
渾身冰冷,如墮萬丈冰窟。
過了一千億個世紀的時間似,那移民官把護照交還給我,並沒有說什麼話。
這是我整整兩天以來,得著的一點暢快感。事情顯然未發展至不可收拾的凶險局面。
我跳上計程車,回到跑馬地的住所。
沿途,體溫開始有點回暖,到底家門在望,親人可即!我於是放下一半的心!
從手袋裡拿出鎖匙來開啟大門,這個親切而熟悉的動作一年前我每天都重複地做著,如今竟變成生疏得可笑。
我刻意地放輕開門聲和腳步,因為大門才開啟了,我發覺一屋的幽暗,客廳飯廳與廚房都沒有亮燈,大抵是錦昌和母親都已入睡。
我看看手錶,還未到十一點。然,母親如有牌局,她決不會在凌晨前回家的,此刻還能有牌局,是好事,可見的心情輕鬆,表示事態有轉圜餘地或已解決了。
至於錦昌,這些日子來,他好像習慣十時多便已累極上床休息了。
我把行李袋放在沙發上,踢掉了鞋子,然後走向睡房,正要伸手推門,才發覺房門虛掩。
我靜心地聽著,房內有微微的聲音……
是人聲……
是人的喘息聲……
是男的,也是女的濃重喘息聲……
我告訴自己,我又在做夢了。
連連的惡夢。
我冷笑,倒霉的日子裡,真是頭頭碰著黑,連幻覺都如此無聊,太恐怖了!
屋子裡剎那間寒風刺骨,我緊緊地抱著自己,不動。
房內仍不住傳來寒宰的被褥糾纏之聲……
我拿眼看看四周環境,看看自己有沒有走錯地方……
也許,我這糊塗蛋跑到別家人的房子裡去了。我們這幢大廈,每個單位都一模一樣!
念大學時,我就曾經如此糊塗過。只因考試,連夜在圖書館裡唸書至天明達旦,拖著疲倦得四分五裂的身軀,步入宿舍去。女生宿舍在最頂一層,其餘各層皆是男生宿舍,轉呀轉的,轉了好幾個彎,自以為已到目的地,推門一進睡房.見床便躺下去。
睡醒時,一室陽光,我睜眼看看床頭書桌巳怎麼放置著一大疊一大疊的電子物理書的呢?好莫名其妙,從哪時起,我開始轉系念理科了?還在狐疑之際,驟然看見物理系的一個男同學惶恐至極地坐在我對面床上,戒備地把自己的身體拚命縮向床的角落。我驚叫:「你在這兒搞什麼鬼?」
對方嚇得什麼似地嚷:「我正要問你!」
老天!我拍著額頭,差點昏了過去。
這個笑話,傳遍校園。我就是這麼糊塗,轉呀轉地少攀了一層樓,碰巧那床鋪的男主人當夜沒有回宿舍,於是,我累極而至在男生宿舍熟睡了一夜!
人在極端疲累之下,是會發生不可思議,無從解釋的錯誤,一定是摸進別家人的房子裡去了。
我要快快地逃離此地。
正要提足狂奔,腳上似有千斤重擔,動彈不得。
我多麼的可憐!
蘭麝細香聞喘息,此時還恨薄情無?
對象竟不是我!
我的心開始絞痛,緊緊地扭至血肉模糊。
房間裡頭,聽到了男的聲音,那麼的溫柔無奈:「我對不起你!」
「我們都對不起另外一個人!」
「不要說了!」
對,不要說了,說一億個對不起是不管用的!
我仍然站在原處,僵,冷。
「我口乾!」男的聲音又在響。
「我給你拿杯水!」
過得一陣,房間的燈亮起來。
房門打開。
淒厲的一聲慘叫,並不是我。
錦昌衝出來,一把抱住郁真,忙問:「什麼事?」
話才出了口,他望見了我,比見鬼還要恐怖,眼放綠光。
我沒有怎麼樣,只說:「讓我進去,那是我的房間!」
我在他們的身邊擦過,把房門關上。
闊別才不過三百多天,睡房佈置絲毫不改!
那枕,床蓋,儘是舊時模樣。
我胃內一無所有,看著凌亂的一床錦被,再吐不出一點兒剩餘的渣滓!
隨即,我倒在地上!
再轉醒過來,怕是幾個小時以後的事。
人生就是這樣,你栽你倒,你醒著,你站起來,全是你個人的料理,跟旁人無關!
我扶著床,站起身來。
把身上的衣服全部脫個精光。
開了浴室內的花灑,從頭至腳,重重地洗刷乾淨。
我站在鏡前,一個裸露的女體,是如此的有吸引力嗎?
我笑。
人與獸,何異?
才不過是三天功夫,我的裸體告訴我,已經消瘦,憔悴得如此不堪!
我用大包巾裹著自己,拉開了抽屜,翻出了一套舊衣裙,我非常非常非常仔細地看清楚,的確是自己的舊物,才放心穿上!
房門打開,走出客廳。
錦昌立即自沙發上站起來。
陽光自四方八面映進來。當初我們決定買這間房子,最主要是它光猛通爽。果然,在如今這個黑暗得不能再黑暗,齷齪得不能再齷齪的時刻,屋子依然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