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人如許陌生。我於他,想也如是。
錦昌一夕之間,老了不少,眼眶凹陷得過分明顯了,鬚根子如叢生野草,雜亂無章,有一種……一種骯髒得離了譜的感覺,他從來不是如此的!
錦昌望住我,躊躇只那一分一秒,就衝上來,抓住我的手:「郁雯……」
「對不起!我有急事要趕著回來,沒有通知你!」
「郁雯,請別這樣!我一夜沒有睡,我怕你有不測,我想過要報警!」
「母親呢?」
「她回鄉間去了,沒有留言,是上星期突然間去的。」
「啊!」我應著。
「郁雯……」
「錦昌,我真的有要事趕著辦!」我掙脫了他的手,打開了錦昌上前來攔截我。
「郁雯,求你讓我們好好地坐下來談談!」
「先讓我出去了,辦妥正經事,我會回來,回來再談!」
「你會回來?」
「會!」
恆茂銀行,聳立在地王之上,宏偉堅固得有如一所地獄。
我走進去。
被招呼在非常輝煌的會客室,等候……
牆上掛著一列的董事照片,最末的一個,很面善,施家驥?
我不是不戰慄的。然,感謝昨天晚上,我的戰慄再不是要面臨這宗錢債案的裁決了。把我送到十八層地獄,心頭未必如現在的苦。
我的眼淚,至今,始如斷線明珠,一顆顆地墮碎在衣襟之上。
恆茂銀行一共有三位高級職員負責接見我,陳業廣總經理,信貸部主管,姓甘和一位銀行方面的法律顧問,姓湯。
我在他們出現之前,早已將眼淚拭乾。
陳業廣先生很溫文地說:「王太太,很高興你趕回香港來處理此事,我們以這方式通知你,是情不得已。」
「我明白。」
那位法律顧問說:「你有代表律師嗎?」
我搖搖頭。
「希望無此需要。如果我們雙方面能解決問題,無人喜歡在法庭相見!」
「如何解決?」我並不認為自己問得愚蠢,時至今日,我仍能問問題,連自己都駭異了。
陳業廣答:「王太太,也許你一直在外頭,不知道發生在張重軒家的一些事!」
我就算在香港,也不見得會知道張家的來龍去脈,我跟他們基本上毫不相識,更不往還,我來往的只是我的母親。
胸口一陣劇痛,令我不期然地移動著身體。
「王太太,張重軒家族似乎在過去半年內有很多困難,其中他女婿更在生意與投資上頭,血本無歸,潛逃至東南亞去,經他手借貸的銀行款項,超過五千萬,你擔保的這一筆,是後期的一個非常細的數目。」
我苦笑。
半生人從來未試過有二百萬元在手
「什麼生意與投資,可以令到一個人如此名譽掃地,兼害慘了旁的一千人等?」我問。
「這些……如今都不再重要了,是吧?」
我點點頭。
「張重軒先生雖仍是我們銀行副主席,但他已聲言不對女婿所有行為負責!」
「張重軒太太呢?」我問。
「這個我們不大清楚,但,王太太既然簽了擔保文件,也就只好請你負擔這項債務。」
「我沒有二百萬!」
室內一片靜謐。
「我真的沒有!」
我再問:「拿不出來,是不是就要拉我去坐牢了?」
我的情緒顯然激動。
「你坐牢,對誰都沒有好處!」
「但我們也有為難,也有迫不得已。」
「寬限一個時期,我們可辦得到!何必迫得大家都走投無路。他們三人,你一言,我一語,都合情合理。
我歎一口氣:「那就給我一個限期!」
「你看要多少日子才能讓我們向董事局交代,然後撤消控告?」
「最低限度讓我有幾天想想法子,再向你們匯報,究竟是何辦法?」
從恆茂銀行出來,我立即趕去張重軒公館。
傭人開門,我求見張太太,她請我稍候。
差不多等了十多分鐘,那女傭才再出現,只在雙掩的木門開了一個小小縫隙,像防著麻風病人似的。
「張太太出門去了,不在香港。」
說罷,隨即把門關上。
我走到這座華廈的大堂坐下來,候著。
如果張太太出了埠,用不著我等那十多分鐘才拿到的答案。
整三天,我除了喝過些少飲品,半點食物未曾下肚,然而我不餓。
我的軀殼一直在作垂死地掙扎,機械化地走動。我軟弱無力地斜倚在客用沙發椅上,等,等,……等足了一個上午、中午、下午,惹得大廈上落的人側目。
眼皮沉重得像要掉下來似,不知道還能撐多久!
電梯在眼前久不久的開開合合,走出來的人都不是張重軒太太。
直至黃昏日落,電梯再一關一開,載下了一群住客,都是那麼的衣履鮮明,甚而珠光寶氣……
其中一人,煞是面熟。
我奮勇排眾而上,嚇得同行的一兩個男女閃身避開。
我扯著了張重軒太太:「張太太,張太太,我等你足足一天了!」
對方初而驚駭,繼而厭惡:「你放手,你是誰?」
「我是段郁雯,我媽跟你相熟,我替你女婿在恆茂銀行作了個擔保……」
「來人呀!?,張太太使勁地甩掉我,大聲呼喚大廈看更,登時從一邊車房裡走出幾名管理員。
「這女人半瘋半癲的,請召警把她帶走!」
「你……」我的眼睛要爆出憤怒得足以燃燒任何物體的火光來。
張重軒太太急走幾步,一拉開停在門口的車門,躍進車內,絕塵而去!
「你,快走,別再來這兒撒野!」
管理員抓住我臂膀,拉著我走出華廈,把我摔在路旁,「別摸上來,再摸上門來,我們報警拉你!」
我差不多是一跌一撞的,到達倩彤家門。
倩彤把我扶進客廳去時,簡直驚駭得目瞪口呆。
曾幾何時,她以類同的姿態求救於我。
世界真的輪流轉??br />
「倩彤救我!」
眼淚如崩堤的水,一瀉千里!
我抱住摯友,這個也許是世界上唯一的親人,我壓抑著的沉痛,驀然氾濫,一發不可收拾。
倩彤張羅著拿熱毛巾讓我洗面,給我沖了一杯熱可可,然後讓我斜臥在沙發上,稍事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