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迪搖搖頭:「你看每事每物都如此冷血!」
「怎麼樣?不對嗎?我絕不高估自己的力量,以免挫敗,也決不令任何假相沖昏我的頭腦!」
「這是你老是站於不敗之地的緣故!」
「敗過的人額外留神。」
我們住在半島酒店。
一連串的記者招待會與應酬,令我有點吃不消。
老是盼望參加完廠商會的週年晚宴,把在加拿大設廠經營企業的經驗給香港的工業家報導完,就回到加拿大去。晚宴設在麗晶酒店,半島仍用汽車把我們載過去。
我突然回頭跟幾位隨員說:「你們另坐一輛汽車去!」
並沒有解釋。他們已開始習慣在某些事情上,我有點獨斷獨行。
我坐進墨綠色的勞斯萊斯裡頭,對司機說:
「請在尖東一帶,沿海邊走一圈。」
香江半島對岸景色,一一盡入眼簾,我讓司機慢駛,尋到了當年,我深夜獨坐的那張海邊長凳,依然冷清清地躺在那兒,無人過問。四周寂靜,連一個流浪漢的影子都沒有。
但,我分明看見了一個淒惶的身影,仍舊坐在凳子上,冼是默默垂淚,繼而縱聲狂笑……
一眨眼,原來都已成過去。
尾聲
麗晶樓頭,又是衣香鬢影,花團錦簇。
一切的景象,都是如許的似曾相識。
傅玉書的婚宴,仿如昨日。
我看見走到我跟前來的又是施家驥太太,當然今非昔比。
我趨前跟她握手。
「你也剛回香江來?謝謝你!」
「與有榮焉!」她含笑給我介紹,在她身旁的老者正是恆茂銀行的主席聶有榮。
「聶先生,多謝你跟聶小姐的栽培!」
「別說客氣話,段氏上市的情況如何?是公開認購吧?
我會囑咐我的經紀捧場!」
當年,做夢還不曾想過有這種對白吧!
晚飯前的酒會,我自然成了眾人的寵兒。
忙得團團轉的當兒,我瞥見了一雙熟悉,微帶憂慮而又喜悅的大眼睛,在芸芸賓客之中,望住我。
是孟倩肜!
我們倆遙遙的、隔著一些熙來攘往的人群相對。
最終,我舉起了手中的香檳酒,以這個輕微的動作,向她打招呼。
她望見,回敬了我。
我們把香檳一飲而盡。
彼此都沒有上前寒暄敘舊的意思,一切心照不宣。
人際間的離與合,從來勉強不得。
真可怕,我和倩彤,在智慧的深度上,原來如此的不相伯仲。如果我們今天才開始相識,成了莫逆,必會終老!
如今呢,只好等待另一個機緣,重拾舊山河了!
席終人散,回到半島酒店的套房內。我脫下晚裝,把自己拋進浴缸去。
每一次浸在溫柔的水中,都有一種不願再爬起來的感覺,人生怎麼可以如此疲累?
電話響起來,我伸手接聽。
「段小姐嗎?對不起,騷擾你了!我是周鈺城!」
「加拿大那邊有事?」
「不,不,米高剛來電話,上市一事甚是順利,只是……」
「什麼事呢?」
「段小姐,我不知道是否應該告訴你。」
「關於我家裡頭的事?」我有預感。
「是的。」
「你說吧!」
「段郁真她……死了!」
迎頭一下重擊似,我登時沒有了感覺。
「段小姐,段小姐……你還在嗎?」
「怎麼樣死的?」
「自殺。剛自舊同事傳來的消息,今早段老太起床,見郁真沒有醒過來,入房催她上班,才發覺已經出事,吞掉整瓶安眠藥,送到醫院去搶救一整天,終告不治。」
「謝謝你告訴我!」
浴缸的水仍然暖洋洋,我著實捨不得站起來。仰著頭,枕在浴缸上。半島酒店的房間,天花板這麼高。
郁真死了!
是自殺的!!
為何如此痛不欲生?
她竟有比我更淒惶的遭遇?
不是說慷慨赴死易,忍辱負重難嗎?
這只不過是二者的一重比較,實情是各有千秋。二人,她擇前者,我選後者,誰都不曾好過。
當郁真吞下整瓶安眠藥時,她可有想到我?
一定有,所以才死,或者才更堅定死志。
年來,她根本沒有好過。
妹妹在跟錦昌之前與之後,都沒有好過。她的難處,一直不為人知,正如我的情況一樣。
每個人生都是苦不是甜嗎?
無論如何,段郁真是挨不下去了。
一死自然回不得了頭,而忍辱負重卻仍有一線生機出生天!
郁真,郁真,你何必?
何必連一線生機都不給自己,不給旁人?究竟狠心的人是我還是你?
我嚎啕大哭,不能自已。
淚眼蒙糊之中,看得見我坐在郁真床頭,數著一分一秒,讓她再睡那麼五分鐘,就事必要推醒她,一同上學去了,我這妹子從來賴床愛睡!
周鈺城告訴我,郁真將在三天後於歌連臣角火葬。
我沒有什麼表示。
要不要去送郁真最後一程?見她這最後一面?
在喪禮上會見到的人,一定還有母親和錦昌。
他們不都與我成了陌路,何必介懷?
既已成不相干的人,那麼生與死,都應無人例外!
不去也罷??br />
主意定了下來,人也安穩得多。
好好地睡了一夜,第二夜又睡得不安寧。一直做著亂夢,只見一式打扮的兩姊妹提著大籐籃的書包,在追逐。
耳畔老是一陣笑聲:「大姊,大姊,你不送我了!」
我驚得一頭冷汗,坐起來直至天明。
我把行李整理好,拿給周鈺城,並問他:「飛機幾點啟程?」
「中午十二時半。」
我沒有做聲。
周鈺城輕聲地說:「段小姐,還趕得及!
我點點頭。
「我給你叫備車子,好不好?」
汽車停在歌連臣角的火葬場聖堂之外。
我沒有下車。
只見對面停了一輛靈車,拉著的白布條上寫著一個「段」字。
我迷惘地望住聖堂門口,一直望著,望著,腦海渾白一陣吵嚷的人聲之後,三五成群的親友,步出教堂。其中有兩三位遠親,差不多是攙著抱著母親出來。
白頭人送黑頭人,她老人家不應該來。
我忍不住,緩緩開了車門,下了車。
人群並沒有注意到我的出現,他們聚精會神把已然半昏迷的母親送上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