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剛自西夏回來,在這個茶亭稍作歇息。她從未這樣狠狠地灌過茶水,關外缺水, 一趟回來,粗荼亦覺甘美。從前在劉府時偏好喝茶,不但荼葉要求極嚴,色、質、香俱 佳,茶具奢華,煎水費工,喝茶時更要莊嚴肅穆、澄心靜慮,宛如面壁參禪。以前當是 修心養性,現在回想起來,竟覺像是活受罪。心境上大不相同了吧?
她笑了笑,喝了個飽,伸手抹了抹嘴角,提起杖,準備再度踏入中原這片睽建一年 的土地。
★★★
邊界的和市熱熱鬧鬧,來往商賈甚多,繁榮景象勝過關外。
小莫回到了中土,欣喜之餘,入了城中一家飲食頗為考究的「秦風樓舨館」。一年 多來,異域粗茶淡飯,她想念中土的美食,準備大啖一番。
飯館中喧嘩聲不絕於耳。北方民風豪邁,此地又處胡漢邊陲,與江南家鄉飯館大異 其趣。
館中的賣唱歌女旋同一名拎三弦的老者一桌桌賣唱,茶樓中的人們均不耐煩地揮手 趕開他們,而近門口處一桌看似外來商旅模樣的漢子們,竟還趁機吃豆腐。羸弱女子與 耄耋老人毫無反抗之力。
小莫實在看不下去,很想上前去為他們說句話。雖說待在西夏一年多,騎馬射箭、 打獵拳腳她都苦學了一番,但要直一的打起來,以一敵五仍對她大大不利,但又不想看 著他們受欺負,正想上前去時,掌櫃的搶先一步開口:「我說這幾位客倌啊,你們大概 是外地來的吧?」
「是啊!這是咱們兄弟們頭一回到關外做買賣,你有啥事啊?」一名大漢不耐道。
「就算是外地來的人,也該知道,關中不是個能胡來的地方吧!這裡是倪公子的地 盤,您要是做了什麼不當的事,倪家可是不會坐視不理的。」掌櫃提到『倪公子』,神 情像是提到了神明一樣尊敬。
小莫一凜。關中的倪公子?那麼應該是倪夙潮沒錯吧?這個名字已經許久未曾想起 了,掌櫃的一提,掀起她塵封已久的記憶。不知他現在如何了?自己竟然不知不覺走入 了關中。
「你是說倪夙潮嗎?他有啥了不起?瞧你把他說的這麼神,他還能來砍了我不成?」另一名大漢不當一回事地道。
「你這麼說倪公子,關中人是不會歡迎你的,我看幾位還是趁早離開吧!」掌櫃的 神情傲然道。
原來倪夙潮在關中這麼得民心。小莫微微笑著。
「你左一句倪公子、右一句倪公子,你們關中人把他當神,我可不當一回事。大爺 我愛怎樣就怎樣,你少囉嗦!」他用力拉著小姑娘,不顧她的掙扎。
「放開我!我要去請倪公子為我主持公道!」小姑娘喊著。老人在一套技著,怎麼 也拉不開孔武有力的大漢。
「放開她!」一個三十多歲的男子正由客房出來,經過大廳時看到了這一幕。他的 身後跟著十幾個健壯的男子,掌櫃的一見到他,笑得眼睛都瞇起來了。
「周爺,這幾個人對倪分子不敬,還想在這鬧事呢!」掌櫃趕緊告狀。
男子微微皺眉,使了個眼色,身後十幾個大漢便一擁而上,輕鬆地將五名鬧事的大 漢丟出門去。
小莫覺得直一是痛快。
此時她聽見隔桌的人道麼說:「活該!倪家豈是好惹的?誰叫他們敢對倪公子不敬 ,又倒楣的碰上倪家的山莊管事周爺。這下看他們還敢不敢再在關中待下!」
「關中有倪分子在,比土地老爺還管用,咱們儘管放心的在這住下。」
原來就是因為知道倪家的人目前正住在這裡,掌櫃的才有恃無恐。
小莫看著剛剛受驚的小姑娘和老人,伸手把他們叫了過來:「會唱江南小調嗎?」 她柔聲道。
小姑娘不過十五、六歲吧,這麼小的年紀要這樣討生活,小莫暗暗同情。
「會的,爺。」小姑娘怯怯地道。剛才的事令她心有餘悸。
小莫伸手取了錠銀子:「這兒吵雜,到我房裡唱?」
小姑娘與老者遲疑地對望。這錠銀子他們可要唱上大半年才賺得到,但他們也有骨 氣,萬一對方意圖歪邪,他們寧可不唱。
小莫看出他們的遲疑:「請老文跟著一起來,我離家很久了,想聽聽家鄉小調,兩 位幫幫忙吧。」她拱手笑道。
「不敢當,謝謝爺捧場。」老者見他謙恭有禮,神色正派,對女兒點了點頭。
小莫須他們進了自己房間。為了讓他們安心,還特地大開房門,以示坦蕩。
「爺要聽什麼曲子?」老者問。
「都行。只要是江南小調都行。」小莫笑道。拔開了朱漆酒葫蘆,灌了起來。
從前潛在體內放蕩不羈的因子,隨旅途的見識與身份的改變一點一滴的釋放出來, 高雅的儀態及斯文有禮已不復見。如今她全身罩在粗布衫下,背上背著斗笠,足踏芒鞋 ,腰間懸了個斑駁的朱漆葫蘆,手持長杖,髮絲糾結凌亂,十足一副浪人模樣。舉手投 足閒,有誰看得出她是個未出閣的女子?
「那麼為爺唱首『綠腰兒』。」小姑娘見這位俊公子隨和,也不再苦怕了。
他們一拉一唱。老者琴聲悽愴,小姑娘的歌聲清脆,頗不搭調。她吳儂軟諳腔調不 甚精準,但小莫已是眼眶微濕了。
唱罷一曲,又唱一首『採桑子』,小莫什麼話都不說,只是對著葫蘆灌酒。半晌, 酒興一起,吟唱起來:白髮重來一夢中,青山不改舊時容;
鳥啼月落寒山寺,歌枕當聽半時鐘。
(唐.張繼──再泊楓橋)何時自己才有機會再泊楓橋,再望一眼故鄉的寒山寺?劉 家現在是何模樣呢?小莫悲傷的想著。想回去,又不能回去,理智與情感交戰,痛苦難 當。
老者與小姑娘對看了一眼,這位俊公子滿面風霜,衣著隨便,看不出也有風雅的一 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