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兒是第8號,聞名世界的第8號當鋪。
一名看似資歷最老的僕人走前來,韓諾便向著他的方向步下階梯。這名僕人做了個手勢, 說:「老闆,請。」
韓諾便跟著他向前行。僕人向韓諾介紹大宅中的所有房間和設施,又往大宅外遊覽,他們騎 上馬匹往範圍內的樹林與山崖上走了一趟,一切只叫韓諾大開眼界。
最後,韓諾問:「這兒從前有沒有主人?」
「有。」僕人簡單地回答。
韓諾再問:「他為甚麼要離開?」
僕人回答:「他犯了規條。」
「甚麼規條?」
僕人說:「前主人私下用了客人的典當之物。」
韓諾點了點頭,以示明白。
及後,他獨自在這新環境中溜躂,一邊回想著之前發生的事。
他不會忘記他的妻子,他的兒子,他從前的半生。只是想起來了,一切只覺如夢似幻,最真 實發生過的,卻彷彿是最不真實。
他想著他妻子的臉,她的五官輪廓他清晰記起,只是,心裡頭,沒有半分難過,也不覺哀 痛。
她是一個清楚無比的印象,然而帶不起他任何感覺。
他知道,徹徹底底,他成為了另外一個人。
清醒的、淡薄的,準備生生世世不死不滅的一個人。
已作了交換,也就無怨無悔。他看著窗外他的世界,他明白自己的任務。
首先,他要找一個夥伴,就如那人敘述的那樣。
要找一個怎樣的人雙雙對對?那人會是自己的夥伴,還是找一個聽話的,醒目的,不計較 的。最重要,是一個願意接受這差使的人。
於是,每一晚,他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城市和村落試圖碰上一名「對」的人,最後,他遇上 一名這樣的女孩子。
而女孩子,有這樣一個身世。
那是中國中部的一條小村,這村落的所有居民都務農為生,種稻種粟種一些蔬菜,另外養 豬、牛和雞,每戶都有六方塊的地,自給自足,每年留部分收入作繳稅之用,再有多餘的農作 物,便拿出省城賣,雖然,也賣不到多少錢。
捱餓的機會多的是,失收固然要餓,就算是好日子也一樣餓,一把米兩條粗萊,填得飽人的 食慾嗎?空洞洞的、不滿足的胃,總是渴望看更豐盛的填補。
可會有大塊大塊的肉?油膩厚重的肉,咬在口中都是肥羔與肉汁,這肉的感覺,久留齒縫 間,要多纏綿有多纏綿,咬到口的肉,含在嘴裡,捨不得咀嚼,捨不得吞掉,就讓它溶化在舌頭 之上,含住不放不吞,含到睡覺,含至翌日雞啼,那塊肉仍然在,那肉香久久不散,永恆在口腔 內打轉,一張口,把口氣倒流鼻孔,是最滿足最了不起的事。
陳精的家就在這樣的農村之中,她是其中一戶農民的二女兒,對下有兩名小弟。家中人數眾 多,於是捱餓的機會就更多,就算大時大節有肉可吃,也只能分得一小片。她便但願,那含在嘴 中的一塊肉,不只捱得到黎明,如果可以的話,請再捱下去,朝朝暮暮,口腔內仍然有那一塊不 腐不變的美味。
沒機會讀書認字,根本,這村落連書塾也沒有,走三小時的路再攀過三個山頭之外,會有一 座小城,那兒才有書塾,也有市集,有做大戲的地方,有富有的人家,有很多很多她羨慕的夢 想。其實她未曾去過,夢想都是聽說回來的。
這條村落唯一有趣的是,當中有一名會看相的老人。
她是名老婆婆,懂得看相看掌,陳精常常跟在她旁邊,看著她對村民說:「看你鼻頭有肉, 一定有好配偶,她捱得又做得,落田幫手無怨言,晚上夫婦好恩愛。好命也!」
其實,這種小村落,會有甚麼起伏的命運?求求其其談半天,不十成準確也有七成准。但是 陳精愛聽,她覺得道出別人的命運是件快樂的事。
每天落田工作,很辛苦,又矚又干,吃不飽的小孩,非常的黑與瘦。
彎身插秧,她的肚子會叫;拉牛耙田,她的肚子又叫;就算把干粟米飯送進口中時,她的肚 子一樣在叫。夜裡,月亮白白地照,她撫摸著她的肚子,還不是依樣的叫。
很想吃很想飽。這就是小小陳精的人生願望。一個偉大的願望。
久不久,也有長得比較登樣的男孩女孩被送到省城去,說是打工。沒甚麼錢送回家,但當這 些男孩女孩回來村落時,陳精總驚異,他們都胖了、白了,狀況好得多了。省城,真是個有得吃 的好地方。
在她八歲那年,她的大姊出嫁,嫁到同一條材的另一戶人家,大姊與那名粗壯的男孩青梅竹 馬,未結婚之前,陳精一早也在山邊、稻草堆旁看見他們做那種事,她早就知道,男男女女,長 大了便是如此,然後生下一大堆孩子,大家窮上加窮。
大姊出嫁,那天有雞有豬可吃,怎麼說也是一件好事。
又在她十一歲那年,二姊被帶到省城打工,陳精可興奮了,陳家終於有一個見世面的人。只 是臨行前二姊哭得好可憐,之後三年也沒回過來,到第四年,兩個男人用牛車把她抬回來,原來 她給主人打死了。
說她偷東西,於是先把她餓上一陣子,然後打死她。
因為犯了規,工錢沒收,陳家白白賠了女兒。
陳精立刻知道不妥當,二姊的不好收場,會不會影響她的前途?
她很想出省城打工,她的肚皮等待不了那些可以餵飽人的豐盛。
這就是她的畢生前途,她自小立志達成的。
當有人向陳家要求一個女兒到省城打工時,陳精的父母斷言拒絕,陳精工姊的遭遇,令陳宅 一家認為,出省城打工實在是得不償失的事。
陳精知道有人來過說項之後,她便問她的母親:「有人想找我打工?」
母親回答:「不要去!」
陳精不滿:「有得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