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第8號當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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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5 頁

 

  阿精唯唯諾諾,但無論怎樣,也放不了心在老闆的說話之上。

  晚上,三島來了。世間的財富最擅於改變一個人的氣度與容貌,五年前一切如意,他便雙眼 有神,意氣風發;今天,生活沒前景了,渾身散發的是,一股令人退避三尺的屍氣。

  「老闆……」三島走進書房內,一看見老闆,語調便顯示出他的悲傷與乞求。

  「三島先生,我們有甚麼可以幫到你?」老闆問。

  「老闆,」三島說:「我甚麼也沒有了。」

  「得失來去無常,請放輕。」老闆安慰他。

  三島說:「我一個人是生是死不重要,但我的家人要生活,我有年邁的母親,與及才三歲的 兒子。」

  老闆說:「可以幫忙的話,我們義不容辭。」

  三島說:「我希望要一筆可觀的金錢,保障他們的生活。」然後,他說了一個數目。

  老闆答應他:「無問題。」

  三島的眼睛釋放出光亮:「感謝老闆!」

  老闆說:「但你已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典當了。」

  三島望著他:「那麼……」

  「只好要你的靈魂。」老闆說。

  三島木然片刻,似乎並不太抗拒。「橫豎,我的靈魂也污穢不堪。」

  「但我們歡迎你。」老闆說。

  老闆向他解釋那筆典當靈魂的報酬是如何分配給他的家人,三島同意了,他又要求三島簽署 文件。

  最後,老闆告訴他:「你有甚麼要說的,請說出來。到適當的一天,這段說話或會在微風 中、海洋中、睡夢中、靜默中傳送到你想他知道的人心中。每當海洋一拍岸,他的心頭便會搖蕩 著你的遺言,他會一生一世惦記你。」

  聽到這樣的話語,三島忍不住悲從中來,泣不成聲。

  老闆望著他,他發現,他也漸漸感受不到這種悲哀。從前,他會為每個客人而傷感,會但願 他們不曾來過,然而,時日漸過,連良善的心也鐵石起來。見得太多了,重複著的悲淒,再引發 不了任何迴響。

  思想飄遠了的他,忽然害怕。已經沒有愛情,遲早又會失去惻忍,千秋萬世,更不知怎樣活 下去。

  老闆心裡頭,呈現了一個原木還是矇矓,但逐漸清晰的決定。

  是了,是了。

  他要這樣做。

  那天,他收起了孫卓的愛情之時,他已決定要這樣做;今天,他更加發現,這是他長生不死 的唯一出路。

  是阿精的聲音打擾了他,阿精對三島說:「三島先生,請別傷心,你的家人會因為你今天為 他們著想,而生活無憂。」

  三島說:「窮我一生的精力,也是為了令自己與及我身邊的人生活無憂,然而一步一步爬上 去之後,卻搞到連靈魂也不再屬於自己。是不是,有願望的人,都已是太貪心?」

  老闆與阿精都答不上這問題,他們的客人,都是心頭滿載願望的人,這些人不能說是貪心, 而是,他們都走了那條太輕易的路。

  憑住一張地圖,任何地方都可以互連的人生當鋪。

  三島悲憤地說:「你們明白人生嗎?人生是否本該甚麼也沒有?如果要在人生之中加添一些 想要的東西,是否代價都沉重?」

  老闆與阿精再次答不上話來。老闆今年大概一百六十歲了,但他卻不能告訴任何人,他瞭解 人生。

  甚至乎,他甚麼也不瞭解。

  老闆只能說出一句:「請你準備,我們該開始了。」

  本來垂下眼睛的三島,忽然抬起眼來,他如是說:「不!」他發問:「你首先告訴我,我將 會往哪裡去?」

  老闆告訴他:「那是一個無意識的空閒,你不會知道自己存在過,亦不會游離,或許,你會 沉睡數千年,或許只是一剎那,總之,一天世界末日未到,你也不會有任何知覺。就算世界末日 到了,真要審判生者死者了,也有數千億的靈魂,與你同一陣線。」

  三島本想理解多一些,譬如數千億同一陣線的靈魂,是混合了上天堂和落地獄的靈魂?抑或 只就是要落地獄的,也有數千億個?

  但因為他知道無論是哪一個方向,都是大數,有很多人陪伴的意思,三島忽然沒那麼激動。

  老闆問他:「可以開始了?」

  三島合上眼睛,面臨一個受死的時刻。對了,剎那以後,將會毫無知覺,所有做人的記憶, 無論是悲與喜,得與失,愛與恨,都煙消雲散。存在過,就等於不存在。

  是最後的交換了,死亡就是終結。

  他說了最後一句話:「我以為,我不會走到這一步。」

  老闆安慰他:「沒痛楚的。」

  三島重新合上眼睛。

  老闆便把手放到他的頭頂上,就在同一秒,三島但覺心神一虛,之後便不再有其他感受。勉 強說再有知覺,都只是這種連綿不盡的虛無。

  眼前的三島,已是屍體一條,在光影漸暗之間,他的軀殼被送回他的妻子身邊。明早的新聞 會報道,前富豪安然逝世,享年四十八歲。

  老闆的手心收起了三島的靈魂,照慣常做法,阿精會把玻璃瓶遞過來,接收這個典當物,但 今次,阿精魂遊太虛,完全沒為意典當已經完成。

  「阿精。」老闆叫她。

  她的心頭一震,把視線落在老闆的臉上。

  「請收起這個靈魂。」老闆神出他的右手。

  阿精方才醒覺,她用雙手做了個手勢,玻璃瓶便出現在兩手之間。

  老闆把手放到瓶口,一股細小的,微綠色的氣體從手心沁出來,溢滿瓶身,阿精蓋上塞子, 便步行到地牢去。

  她推開門,漫無目的地朝木柴走去,一直向前走呀走,終歸,她也走到適當的世紀、時份、 人物的架旁。

  她把瓶子放到屬於三島那一格之上,旁邊有一系列他以往的典當物。

  繼而,她木無表情地離開地牢,腳步浮浮地走回她的行宮。

  其實,阿精漏做了一個很要緊的步驟,她應該把玻璃瓶中的靈魂轉移到一個小木盒中,這種 小木盒,可以完美地保存一個靈魂。跟著做了百多年的步驟,她居然可以這樣糊糊塗塗地忘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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