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從不寄望自己成為天才廚師,也不希望可以享負盛名,亦沒想過要以烹飪賺錢,只是,我真的很喜歡烹飪的感覺。
請別叫我解釋,我不會知道為什麼我會願意在柴米油鹽之間微笑。
十四歲的我相信,原來快樂是沒有理由的。
後來,我依照烹飪書中的食譜,自行創作午餐飯盒,於是我的午餐往往是獨一無二的釀墨魚飯、酥炸軟殼蟹、酒釀丸子、冬筍燉蛋……等等非家常小菜。
同學和老師都因而把我留意起來,但是,依然是沒有人喜歡我。
只怪我不開口和他們說話。
為什麼要開口說話呢?口只是用來吃東西的嘛。
十六歲的時候,我開始研習西式甜品的製法。
都說,西式甜品是最考功夫的。我也有好勝的一面,我願意好好挑戰自己的能力。
參考食譜,我買了半打蘋果、一斤麵粉,創製我第一個蘋果批。
我把蘋果切絲,加上蜜糖,釀在模子內的麵粉皮中,繼而蓋上另一層薄薄的麵粉,在邊沿扭上花紋,放進燒紅的焗爐裡。
四十五分鐘後麵粉度呈金黃色,我的第一個蘋果批誕生了。
我看著金黃色的嬰兒,微笑了。
我切了一小塊,放進口裡。味道剛好,不太甜,批皮也夠香。
就那樣,我以錫紙包好餘下的蘋果批,捧著它乘纜車往山頂。我要到山頂公園。上次我把煮好的蜜汁排骨帶到山頂公園,很受野狗先生的歡迎。這次我要再接再厲,以甜品表示我對無人飼養的野狗先生的致意。
我把蘋果批放在大腿上,心情很好。
纜車向上爬,像一個吊頸的人給人用力地扯動頸上繩索一樣,只剩半條人命地往上移去。中途站上,扯繩索的人手一鬆,車便停下,有人從中途站步進纜車內,像是毫無選擇那樣,坐在我的身邊。
是個男孩子,比我大兩、三年,高度是五尺九寸左右,架一副銀框眼鏡,穿寬身棉質白恤衫,像「無印良品」的那種,加上米色帆布褲和棕色織皮Loafer鞋。
我望了望他,他又望了望我,他的目光由我的眼睛落到我大腿上的錫紙盤。
「很香。太香了。」他說。
「是蘋果批。」我告訴他。
「噢!」他滿眼的驚喜。「可否給我嘗一塊?」
我猶豫。「那是用來餵狗的。」
「變壞了嗎?」他問O-,「不,剛剛焗好,新鮮得不得了。用來餵狗,它們會很歡喜。」
他點點頭,好像很明白。
我感到很欣慰。
但我還是讓他吃掉我的蘋果批。他實在太想太想吃了,雙眼一直沒離開過我大腿上的錫紙盤。
於是,我們走到山頂公園,一邊喂野狗一邊吃蘋果批。
他啜看手指,不停地讚歎:「太美味了。」
我笑,奇異地開懷。
從此,我與他走在一起。從此,我只專心焗制蘋果批。
放進朱古力的、添上忌廉的、加進干葡萄的,我隔天便焗一個,送給為蘋果批死心塌地的他。
他告訴我他愛我,縱然我說話不討人歡喜、行動笨拙、樣子像木頭。
「從你焗制的蘋果批中,我看到那被人忽略的美麗與靈秀。」
我很感動,由心抖出來的感動,一點一滴,細細地、碎碎地,掩蓋看我整個人。除了這種感動,我猜我不願再為其他的感覺而活。
每次看到他飽貪蘋果批後酣睡在我懷中的單純,我真正領略到,不吃不喝一無所有也沒所謂,只要他依然在我懷內,什麼也不要緊。
終於找到一個我願意讓他走近的人。
☆ ☆ ☆
我們一直快快樂樂,相安無事,直至半年之後。
原因不明地,他開始有食滯的跡象。他吃得比從前慢,表情也不見得太愉快,吃過後居然會有胃氣脹,一副怪不舒服的樣子。
於是我把食譜的材料改良,譬如少放些糖,多放些玉桂粉,改變熱度和發粉的份量等等。
我冷靜地試了又試,他卻仍然吃得眉頭皺。
「告訴我,有什麼地方出錯了?」我問他。
他呼出胃氣,沒打算回答我。
我開始不知所措,懇切尋求令他開胃的辦法。在食用之前跳一隻舞、聽一首歌、看一場電影,又或者在吃蘋果批後做人體按摩、說童話故事、玩十五分鐘器械操。
但這些方法似乎都不管用。他推開了我的蘋果批,發脾氣。
我很彷徨,把瞼埋在麵粉堆,直到差不多氣絕為止。
終於,我明白他嫌棄我的蘋果批的原因。
某個黃昏,我意外地在慣常買蘋果的攤子前,碰見他與一個女孩子走在一起。他倆手拖手,那個女孩挽看一袋天津雪梨。
他們看不見我,他們歡欣地有說有笑。
我把懷中的蘋果帶回家,依樣地削皮切絲,依樣地掛製麵粉。在悲哀的盡頭,我落下了淚,那點點眼淚,滴在混和成困狀的餡料中。
那一晚,他板著臉走到我的家,像炭一樣坐到餐桌前。
我端出新鮮的蘋果批,放在他跟前。
他別過臉,不想吃。
「你吃吧,求求你。」我垂下眼,以近乎乞求的聲音說。
他勉強地吃下一口混和了眼淚的蘋果批。奇怪地,蘋果蓉還啃嚼在口,他卻突然雙眼發光,原本不屑的表情頃刻變成悲傷,眼淚如瀑布般瀉下來。
「怎麼了?」我非常緊張。
「我對不起你!」他掩臉痛哭。「我愛上了冰糖雪梨。」
我垂下眼來,沒有訝異也沒有哀痛。我早早知道了,亦在悲痛的盡頭落下了淚。
——我只是,非常的怨恨。
「你明明喜歡蘋果批的,怎可能突然愛上冰糖雪梨?」我咬牙切齒。
他的淚不住地流。「我也不知道,只知道自某天開始,我不再為蘋果批而感動。」
我看看完美的蘋果批,沒再言語。
「我也不再從蘋果批中領略到你的真善美。」他續說。
我憤恨地望看他,發覺他那一臉的淚與那副名正言順的表情毫不吻合。
他說:「我也不明白為何我會流淚,其實我也不是那麼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