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晉沒料到這就是她的要求,他眼裡閃過一絲愕然。
「好不好?你回答我,我要在睡著之前聽到你的答案……」她越來越無法抵抗藥力,身影已經逐漸透明,心上不知道為何感到不安,彷彿憂慮這一睡去就不再醒來,她的神情顯然急促了起來,只想要他一個承諾。「好不好?」
石晉來不及回答,她已經完全消失在空氣中,只留下淡淡的光影浮動。
※※※
「可是你還有這個璣會……去告訴他,你愛他,或恨他……」
汪梓潔進入休息狀態後,石晉照著平日的時間表作息,卻怎麼也擺脫不了汪梓潔嬌柔甜美的嗓音,和如泣如訴的悔恨,最後他終究被干擾了心緒,在上班途中轉了方向,直奔醫院,回神的時候,已經佇立在特別病房前。
人是到了,可是站定在門前的腳步卻遲遲不動,心裡瞬時平靜下來,腦海裡迅速掠過這些年來的一切愛恨糾葛。
究竟愛他或恨他呢?
在這一刻,他已經有了答案。對於一個太陌生、太冷血的父親,不管是愛還是恨,都已不再強烈。
他曾經敬愛著父親、渴望得到他的疼愛,可是算命先生的一句話,就粉碎了他的渴求。
從七歲被送出石家後,他被迫在一夕之間嘗盡了各種感覺,被遺棄、被同儕取笑、孤獨、寂寞。年復一年,面對想念卻不能見面的父親,他只能從照顧他的人口中得知父親的狀況,或從報章雜誌上,探看他的消息。
漸漸的,他對父親的敬愛隨著長大而消磨,轉變成濃烈的恨意,恨他為了算命先生的一句話,誓言不到他十八歲,不再見他。
在怨恨和絕望裡,他獨自吞忍下來,也沉默下來,明白了什麼是無力感,明白他的抗爭有多渺小無用。他開始學會冷眼看著週遭一切,不願再信任誰,也不願再踏出自己的世界。
直到國中那年,他認識了項敬之,被他毫無心機的熱情所逼迫,怎麼對他不理不睬、冷面相向也嚇不走,最後他終於成了他生命裡的第一個好友,也因此,因緣際會的認識了蔣承禮、溫望非和耿仲平。
他們每個人都各自有自己的故事,故事背後的傷痛和脆弱,使他們成為更親密的好友,儘管平日打鬧不休,卻無損他們之間的情誼。
而他也從他們身上,學會了另一種人生態度,過去的傷害雖然依舊,但他已經能夠不再把自己的人生浪費在怨恨、自怨自艾中。
高中畢業後,他考完聯考,填了南部的大學,次日就背著行李,擺脫掉父親派來照顧或監視他的人,孤身南下,拒絕在十八歲生日的那天與他見面。
儘管最後父親終究用了強烈手段,逼他相見,但他心裡打從十八歲生日的那一日起,就對自己宣示,他的人生從此之後完全屬於自己的,再也沒有人能控制他的去處。
這些經歷,讓他在往後的人生,成為那樣一個完全遵循規律生活的人,他想把時間和世界平穩掌握在手心裡,他需要那種毫不脫軌的規律,讓他確認自己不會再被人突然背叛或拋棄。
之後幾年,他陸續和父親見過幾次面,但也是寥寥可數,算來距離最後一次見到父親,已經是三年前的事情了。
他不否認,汪梓潔的話讓他一度動念,第一次主動想探望父親,但此刻,站在病房門口前,他只覺得可笑。
雖然她全然出自於關心,但其間的曲折,又豈是那麼簡單的探望就能解決呢?
石晉終究還是從病房門口離去。或許,等他哪天能面對父親時再說吧。
「石先生。」
石晉走在長廊上,準備轉到汪梓潔的病房「順道」探望她時,卻被人喊住。
「漏了東西沒拿嗎?」他轉過頭,一名眼熟的護士笑瞇瞇地和他打招呼。從第一次探病之後,石晉開始在生活裡多加了一條習慣,就是在汪梓潔固定休息的時間裡,偷偷來醫院探望她,也因此和該時段值班的護士多次打過照面。
「什麼東西?」石晉反問。
她的話沒頭沒尾,石晉心裡卻泛起一股不祥的預感。
「咦?我以為是……難道你不知道嗎?病人轉院了!」護士小姐驚訝地問,她可一直以為這個冰山帥哥是汪小姐的情人呢。
「轉到哪?」石晉心中不安的感覺逐漸擴大。
「汪小姐的家屬已經決定帶她出國就醫,一早來辦理出院手續,還是我們科主任親自當隨行醫護人員,聽說是九點多的班機,差不多也開始登機了。」護士小姐看看手錶猜測著,她頭一抬已不見人影。「石先生?」
對著像風一樣,忽地消失在長廊上的身影,護士小姐終於親眼目睹大自然的奇景,「冰山位移」在亞熱帶上演……
第七章
七個月後
「梓潔,妳好了沒有?飛機不等人的!」汪盛業宏亮爽朗的聲音,從樓下一路傳上去。
「爸,你在心急什麼?時間還早呢。」樓梯口,一張艷若桃李的粉臉掛著無聊的神情,滿是不在乎的語調,還一面慢條斯理的拖著行李下樓。
「還有行李啊!來來,妳別動,爸爸幫妳拿。」汪盛業見女兒吃力的模樣,連忙上前要幫忙。
「不用了,醫生不也說過要我多運動嗎?」汪梓潔拒絕了老爸的好意,一階一階的把行李拖下來時,已是滿頭大汗。
來美國之後,為了給那位名醫開刀,還苦等了兩個月才排到,手術後,她並沒有奇跡似的甦醒,斷斷續續昏迷了月餘,才慢慢轉醒。
而在經過長時間的昏迷,醒來後,自然出現後遺症。四肢活像長在別人身上似的,怎麼也不受控制,聽過醫生解釋,才知道太久沒有運動的肌肉會疲軟萎縮,產生無力的現象。
幸好時間還不算太久,經過物理復健後,巳經慢慢恢復正常,只是暫時還不能恢復到從前那樣靈活就是了。
獨力將行李拖到門外,汪梓潔輕呼了口氣,抬起頭,空氣冰冷乾燥拂過面頰,陽光亮麗燦爛的映入眼底,蔚藍澄澈的天空和清新的空氣,在在都令人心曠神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