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愁緒之中,荊喬巧從枕頭底下取出一隻小盒,打開來,裡頭有著一條做工精密、刻紋細緻的純銀鏈子。
夫人說,這是他們當年撿到她時,她腳上繫著的東西,並要她好好保存,說不定將來還有與親生父母團圓的一天。
思及此,她露出恍惚的苦笑——可能嗎?
即使他們是非不得已才離棄她,但,這重逢的機會何其渺茫。
茫茫人海,也許擦身而過的臉孔中有著她的親人,然而那又如何?她總是堅持一切隨緣,用她自己的方式快樂生活,從來也不覺得孤單。
諷刺的是,如今她有了離開的念頭,是因為內心世界起了變化,不想面對太多關心的詢問與同情目光,也沒有把握可以笑著回應大家的安慰。一向樂觀瀟灑的她不適合扮演受害者的角色,何況她從來不是。
直到現在,她仍否定自己喜歡荊楓若這個事實,她只是乍聽到這消息太過吃驚,不知不覺流了些眼淚,沒什麼大不了,就當清清眼睛裡的雜物,畢竟天塌下來才是她人生中的大事,她這麼告訴自己。
為了強迫自己不傷心、不難過,她想了許多自我排遣的方法:對著鏡子扮九十九種鬼臉、衣服穿倒反在院子裡翻觔斗、替十隻手指、十隻腳趾取上滑稽的名字,早晚各點名一次。
真的完全不在乎嗎?荊石榴曾氣惱不依的大聲質問她。
哪能在乎呀?她只是個養女耶,荊大少爺若對她沒意思,難不成逼他就範娶自己為妻?這不是她荊喬巧的作風。想了這麼多個晚上她也想通了,再繼續留在荊府,只是苦了左右為難的老爺夫人,總是心驚膽跳著邰行郾不知何時又要登門拜訪。而且她為了逃避他,已是連大街都不敢踏上一步,洗衣服也像打仗似的快狠準,一點也不敢多耽擱。
太辛苦、太不快樂了,她不要再帶給大家困擾了。
出去走走看看,說不定對人生會有新的啟發,她不能永遠耗在這裡。
將盒子放進攤開的布巾中,上頭已擺了幾套衣物,捆好紮好後,她將包袱緊抱在懷裡,下定決心,打算就此不告而別。
手都還沒碰到門板,門卻突地一開,她嚇得低叫一聲,瞧見梨大媽那張佈滿皺紋的臉探了進來。
「大、大媽……?」
梨大媽挪動笨重的身軀進來,一眼就注意到她懷中的包袱,她輕歎口氣,愁苦難當地抹掉眼眶內的濕意。
「也好,你是不該再待在府裡。大媽雖然老了,可腦袋瓜清醒得很,你這丫頭成天強顏歡笑,其實心裡頭痛苦得要死。」她哀傷地嘴巴直嘀咕。「也好,省得那位邰大人一天到晚動你的腦筋。既然和大少爺無緣,你就出去闖闖、見見世面,順便打聽自己身世,說不定還有機會遇到好人家。」
「大媽,你……你都知道了?」荊喬巧萬萬料不到大媽早看穿她的想法。
「我怎會不知道?你是我一手帶大的,我把你當成自己孩子在養啊,發生這種事,我比誰都難過,看你這麼晚房裡燈還亮著,當然猜得出你是為了什麼。」大媽的手緊緊覆住荊喬巧的手。雖然大媽的手長滿繭又十分粗糙,但傳遞過來的溫暖卻源源不絕。
「大媽,沒事的,我不會離開太久的,只要邰大人死了心,或許我一年半載就會回來了。」
梨大媽又急著縮回手,將準備好的一隻錦囊交到她手心裡。
「這你帶著,出門在外沒點錢準會餓死在街頭。不過你得切記錢不露白這個原則,免得讓人動了邪念,就像我上回一樣!」
荊喬巧愣了愣——這只錦囊沉甸甸的,恐怕是大媽畢生的積蓄呀!心情在剎那間掀起波濤巨浪,再隱忍不住心中激潮,她紅著眼眶,顫抖地抿住唇拚命搖頭,淚亦跟著落下。
「大媽,我……我不能……」
「你是個聰明人,當然不會推拒大媽給你的錢,是不是?」看著荊喬巧那痛哭失聲的模樣,大媽愛憐地摸摸她的頭。「但你要答應大媽,不管你去哪裡,一定要請人捎個信回來報平安,好不好?」
除了點頭,荊喬巧已哽咽得無法言語。
「走吧,大媽送你出去。」
「嗯。」
兩人靜悄悄地行過門廊與園子。
「記得一定要回來,這兒永遠都是你的家,大媽等你。」這是梨大媽在她離去前最後說的話。
「我知道,我會的。」強忍住又將洶湧的淚水,荊喬巧把心一橫轉過身。
跨出後院門檻,沉重的步履步步停停,她在黑暗中不時回首,只見大媽的臉漸漸模糊。愈往前走,宅院愈是隱進山林中,如同不見星月的夜色一般。
什麼都看不見了,不管是大媽的臉還是那住了十八年的大宅院,她的眼睛裡都只剩一征漆黑。
深吸一口氣,她告訴自己別再回頭了,就這麼投身在秋間甚濃的冷風中,讓黑暗完全吞噬。
第八章
整整四個年頭在轉眼間無聲流逝,印證了歲月無情這四個字。
什麼都會變的,不是嗎?
這四年來,在人心險惡、陷阱不斷的世道裡,經歷了無數的挫折與磨練,讓他從一個蒼白細瘦、弱不禁風的小瞥腳,長成神朗玉立、精明幹練的大男人。銳利炯亮的眸光裡,看不出一絲以往的懦弱與古怪,堅毅沉著的神情底下,卻暗藏內斂不為人知的深刻感情。
在回家的旅程中,他的心相當不安定。
為了賭一口氣,他毅然前往汴京,從一竅不通的摸索,到信心十足的放手一搏,他全神貫注的傾力經營這家店舖,將繼承家業當作勢在必得的自我成就。
該感謝那個當年不斷刺激他的丫頭嗎?腦海裡出現一張譏誚詭詐的咧嘴鬼臉,唇角不經意流露出溫柔微笑。
如果說他曾經想家,那麼,他想念這張鬼臉的次數似乎還比較多。
隨著馬車緩緩進入大理京城,荊楓若的心情愈是翻攪難安。掀起簾幃一角,熟悉的街景映入眼簾,依舊是熱鬧如常的街道店舖,卻不知掛念的「人」是否有了變化?他百感交集的幽幽一歎,為自己內心裡的起伏感到懊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