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變成天鵝飛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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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2 頁

 

  她看著自己,今天是她的生日,為了今夜,她特地穿上了自己最好的靛藍色真絲襯衫和鴿灰色的軟緞長裙,鑲嵌在夜空下,像一顆小星星。這樣認真地,鄭重地對待自己的.

  夜已深。

  曲風和小林並肩站在酒店頂樓的落地玻璃窗前,都久久地沒有說話。從這個角度望出去,整個上海就盡收眼底了。上海的夜景是比白天更美麗的,在廣袤的夜空下,以東方之珠為代表的萬家燈火顯得格外璀粲亮麗,浮誇得可愛。

  同是一個上海,可是窗裡面看出去的總有些不大一樣。窗外的人看窗裡,總覺得不真實;窗裡的人看窗外,又永遠都像是亂世。曲風和小林看著窗外,沒來由地就有幾分感傷。

  小林微微地轉動著手中的酒杯,說:「上海就好像這杯紅酒,看著香艷,醉人,可是一點兒後勁沒有。上海是個輕浮的城市。」

  曲風深深看她一眼,有些微的驚訝。她並不像自己想像中那般容易就範呢。

  過了一會兒,小林又說:「在上海,是沒有人稀罕真情的吧?」

  「你呢?你稀罕嗎?」曲風反問,喝乾了手中的酒。

  小林搖頭:「我不知道。很多年前,我看過一本書,叫《傾城之戀》,作者是上海人,可是寫的卻是香港。那本書裡,男人和女人做遊戲,都彼此試探著,不肯多走一步路,生怕輸了自己,直到城塌了,兩個人才難得地真情畢露。書裡說,是傾城之災成全了那個平凡的女子。可是,總不會再有一回天地淪陷,來成全我吧?」

  曲風倚著落地長窗,忽然便有了幾分愴惻,他望著窗外的萬家燈火,想起很遠很遠的從前,上海的傾城之災,是那時有了他的父親,從而又有了他。同樣的私生子的命運,不同的前程的選擇。他歎息:「如果每一段愛情都要一次傾城來成就,多少個上海,也都湮沒了。小人物,只好活在假象裡,不可以期翼那麼多的真。」

  他凝視小林:「你很希望自己遇到一份真情嗎?」

  小林搖頭,再搖頭,在他的凝視下,覺得無比孤獨,孤獨而蒼涼。她微微地顫抖,眼裡漸漸有了淚,終於,也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悲哀地說:「不,不希望,因為,我害怕傾城。」

  她終究還是肯了。

  她終究還是肯了。她是那種典型的上海弄堂裡長大的女孩子,有齊上海弄堂女孩一切的精明與細緻。她們對於外國血統慣例是敬畏的,且不論那血統的來歷是什麼;她們很在乎「上只角」與「下只角」的距離,踩踏一切不如自己的,並且褒貶所有比自己強的;她們非常注重某個小小團體的友誼,卻又對這友誼缺乏尊重的誠意,隨時準備著為了自己的利益而背叛它;進劇團的時候,所有的實習生與所有的舞蹈演員都對立,可是當實習生中某個人--比如小林罷--突然因為搭上了曲風而高人一等了,她便成了比舞蹈演員們更可憎的那種人,會突然地被孤立起來,然而這種孤立又是令人羨慕的,畢竟,她的被孤立不是因為失敗,而恰恰相反,是因為她得到了別人所得不到的勝利。沒有一個同伴肯正面對她,但是,當她轉身的時候,她知道,所有的目光都在追隨著她。

  她孤獨地品嚐著她寂寞的勝利,並且患得患失地,要把這勝利抓得更牢靠些。同伴們越是孤立她,她就越要做出洋洋得意的樣子。她和丹冰一樣,從心底裡深愛著曲風,可是她們愛的方式卻不盡相同。丹冰的愛,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她卻是得到一點是一點。得到溫情,或者得到驕傲。

  因為有著曲風的陪伴,這驕傲顯得十分張揚而有理。可是一旦失去曲風,也就失去了驕傲的憑藉,那樣的失敗會變得很慘很空,那樣的孤獨和犧牲也就變得很不值得,甚至,很賤。

  她輸不起,所以她要精心經營她的愛情,哪怕是泡沫般的曇花一現的愛,她也得抓住,至少,要維持到實習結束,將來的帳,將來再算,不能丟的,是眼前的面子。

  而這點心理,曲風是知道的,也是可憐的,為了這份「知道」和「可憐」,他願意陪她把一段愛情遊戲玩到底。反正又不是一生一世,三個月實習期,很快的。

  但是,他也只打算維持三個月。

  現今世上的愛情,都像快餐食品一樣,有個期限,三個月,或者三年。只要有期限就好,有個盼頭。最怕是古人那種要生要死的愛情觀,動不動就相約「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甚至「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嚇不嚇壞人?

  漫天的星星閃爍,他們手挽著手走在鋪滿星光的馬路上,緩緩地,依依地,正像是任何一對多情的戀人。

  她的手上捧著花,而他替她拎著她的手袋,和諧的,溫柔的,郎才女貌的一對戀人了。

  外灘的燈塔下走著那麼多的儷影雙雙,誰知道是不是也和他們一樣,不過是一段有期限的逢場作戲呢?

  林黛玉不再欠寶哥哥的眼淚,梁山伯也不再為了祝英台而嘔血,現世的蝴蝶,都是毛毛蟲變的,愛情的規則,早已改寫,都只管享受眼前的這一刻。

  話說開了,兩人都變得很輕鬆,很開放。至少,表面上很輕鬆愉快。

  他們在燈塔下擁吻,像任何一對戀人那樣。他的吻纏綿而熟練,精通此道。她也配合得很好,全身心地迎合他,俯就他,滿足他。然後,他挽著她的手,邀請她和他一起回家,回他的家。

  她的心「卡嗒」一下,好像落了定,又好像有什麼東西破碎了。幾乎沒有一點兒猶豫地,她含羞地點了頭,可是心裡其實茫然。她清楚地知道這回家意味著什麼。這並不是她最期待於他的,但是,總得經過這一步,是嗎?總算是往前走了一步,是嗎?如果她愛他,而又希望得到他的愛,總得有一些什麼具體的行為將他們牽扯得更緊吧?男人和女人走到一起,不過是那麼些步驟。現世間,誰還會相信冰清玉潔的精神戀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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